若是在今天前,他这么说,必会引来不少人的反感,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学子,也必会大书特书,口诛笔伐一番。
此时此刻,他们却说不出口了。
今天他们跟在大皇子身边半天,观他为人行事,并非他们之前以为的被美色所惑的昏庸之人,也没有因为在南越为质多年而变得庸碌软弱。
他们这位大皇子不仅是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而且还是胸有沟壑、言之有尺、行之有度之人。
而且,华家这桩案子的教训就在眼前。
学子们彼此对视着,原本坚硬如城墙的心防略略有了一丝松动。
今上性情宽仁,登基一年,便废了数项杂税苛役,还一力扶持书院,开恩科兴科举,就是想给他们这些平民学子一展雄心抱负的机会。
不似先帝更看重那些高门世家,在位这二十年虽没有废除科举,却也不曾重用任何寒门进士。
今上一登基,就开恩科,很显然是在对天下寒门学子宣示他的政见。
这样的一个皇帝应该不仅仅是宽仁,也是有心怀天下、力图振兴的君主。
既然今上和大皇子都觉得当年顾策降敌的事有隐情,莫非是真的有什么隐情……
韩章和深吸一口气,维持著作揖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楚翊,正色道:“殿下可有什么凭证?”
“若有足够的证据,如今就该正名了。”楚翊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相当淡然,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韩章和从楚翊的用词中听出了他的语外之音,急切地追问道:“敢问殿下是否已经发现了些许头绪?”
话出口后,韩章和又怕这是朝廷机密,还想说什么,但楚翊先一步开口道:“我在越国时,偶然发现当年扬州的那一战中,越军明面上声称折损两万将士,实际上却战死了三万人,一万人凭空消失不见。余下越军在返回越国后,就被越国圣人下旨解甲归田。”
寥寥数语令万草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几个县才能出一个举人,每个举人都是从万千秀才中杀出来的聪明人。
在场这些学子们能一路读到举人,都不是蠢人,更何况,他们科举的目的是为了为官,平日在书院里先生也常与他们说一些朝廷时事,让他们分析、撰写策论。
大皇子提出的这个疑点确实令人感觉蹊跷,他们皆是眉头深锁,露出深思的表情,心里冒出同样的想法:莫非当年越国圣人是为了隐藏那“消失”的一万越军,才会下令越国北伐军解甲归田?
顾策一案牵连甚大,关系到了数万条人命,关系到他们大景的颜面,若没有那一败,大景何须与越国议和,何须对着越国卑躬屈膝,割海赔款,又送了大皇子为质子。
对于大景,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
可如果这桩公案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呢?
楚翊接着道:“去岁,我从越国归京的途中,曾亲赴台陵城,在距离台陵城十五里的上岭发现了一处焚烧过的战场,可根据兵部留有的卷宗记载,当年那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争,也没有任何大景的兵员与百姓折损在那里。”
所有的学子们表情更郑重了,一片肃然之色。
原来大皇子早在去年就曾亲自去了一趟台陵城调查,很显然,他为了顾策案筹备已久,并非一时起意。
按照大皇子说的这些疑点,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越军消失的一万人是否就死在了上岭。
要真是这样,那就算不是一场大捷,也至少是一场两军血战。
既然顾策有与越军誓死血战的决心,他又为何会降敌?毕竟他杀了越军那么多人,可想而知,就算是降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众学子中,一个年轻的灰衣书生喃喃道:“难道说,当年是越国圣人为了扰我军心、民心,才诬赖顾策降敌?”
顾策案疑点重重,万一顾策真的没有降敌,那么,他以身殉国,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被世人唾弃,他的后人也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公道何在!
其他学子们没有说话,面上也染上了几分压抑之色。
“九年了。”楚翊幽幽道,“朝廷应该还顾策一个公平,一个真相。”
周围的空气中随着他这句话又添了一丝悲壮与凄凉。
柜台后的顾云嫆也听到了这番对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算盘上胡乱地拨着上面的算珠,眸光闪烁。
她没想到大皇子为了娶顾燕飞竟打算为顾策平反,还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了这些学子。
顾云嫆微咬下唇,失魂落魄地望着楚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扬州,想着顾策。
当年,她也在扬州。
当年,她才六岁而已,在那里她遇上了微服的康王,当时康王十四岁,已是一个卓尔不凡的少年郎,少年意气……
顾云嫆把手指从算盘上收回,心不在焉地往后堂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心脏就抽动一次,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夜风吹拂声、怦怦心跳声、脚踩上落叶的声音……都变得分外清晰。
前堂的喧哗和热闹被她抛诸脑后,甚至连手中的帕子脱手落下,都丝毫没有察觉。
顾云嫆从万草堂的后门上了自家的马车,除了医馆的伙计外,根本无人察觉她的离开。
天色晦暗,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马车载着顾云嫆一路疾驰,去往康王府。
整个康王府都因为未来王妃的莅临而震动了。
“嫆儿!”楚佑更是因为顾云嫆的到来,喜出望外,亲自来了外仪门相迎。
自从那次进宫见了袁太后之后,顾云嫆就说要退婚,他们两人从此两不相干,那之后,楚佑前后去了芦苇胡同的顾宅求了几次,可顾云嫆都不愿见他。
现在顾云嫆主动来了王府,那是不是表示,她不生气了?
他柔情款款地看着顾云嫆,亲自扶着她下了马车,狭长的鹰眸中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连一向狂狷的面容都因此柔和了不少。
他身上这种纯粹的欢喜,顾云嫆也是看在眼里的,微微叹息。
她一直都知道康王对她是真心的,偏偏他是康王,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太后以及朝堂上的那些明争暗斗……
待顾云嫆站稳后,楚佑热切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两人手掌贴着手掌。
“嫆儿,是我不对,我真的没想到母后会这样……”楚佑又一次向顾云嫆道了歉,将姿态放得很低,深情的目光贪婪地在她秀美的小脸上游移着。
她瘦了!
楚佑心疼极了,又试探地将横臂揽在她纤细婀娜的腰身上。
顾云嫆身子一僵,想挣开,就听楚佑情真意切地又道:“嫆儿,若是太后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就别进宫了。”
“我们两个人在宫外,过着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袁太后定要住在宫里,不会和他们同住的。
将来他若能登上那个位置,他的嫆儿就是堂堂皇后,皇后是国母,不是普通的儿媳,太后也再不能像那日那般折辱了他的嫆儿。
他说话的同时,灼热的气息吐在顾云嫆的右侧面颊与右耳朵,令得顾云嫆为之一颤。
她仰首看着他英俊的面庞,眸子漾起万般柔情,憋了好些天的那口气终于消了。
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易。
见顾云嫆没有挣脱自己,楚佑心下一松,这才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嫆儿,我们会好好的。”楚佑真挚地说道。
顾云嫆倾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也渐渐放软了。
片刻后,顾云嫆才道:“王爷,大皇子要重新调查顾策一案。”
下一瞬,与她紧贴的胸膛一阵起伏,轻蔑的笑声从男子宽厚的胸膛里透出来。
“天下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楚佑语气冰冷,一派笃定地说道,“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天,天音阁一别后,建威将军汪南就当朝弹劾大皇子去无量观祭拜顾策,这件事震动了朝堂。
之后,弹劾折子更是一本本地堆到皇帝面前,要不是皇帝强撑力保,楚翊这个皇子怕是早已经黯然地退出早朝了!
愚不可及,楚翊这小子真是愚不可及。
自己那位好皇兄好不容易才给楚翊赢来了上朝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楚翊非要作死!
现在又正值恩科,学子们陆陆续续抵达了京城,但凡楚翊再敢说给顾策平反试试,那些学子们就会将他口诛笔伐,那么楚翊在士林中就再无威信可言了。
若是楚翊因为顾策的案子失了民心,丢了军心,又失了这仕子之心,哪怕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也再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
楚佑将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争议告诉了她,最后含笑道:“嫆儿,你别担心,楚翊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可是,学子们似乎动摇了……”顾云嫆紧张地一把攥住楚佑胸前的衣襟,飞快地把华家之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越军消失的一万人,也包括上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