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飞嘴角微微地扯了扯。
她原本想给夏侯卿弄杯符水喝的,可瞧他现在恨不得把手指仔仔细细擦上三遍的样子,就知道这人的洁癖比起宗门的三师兄有过之而无不及,肯定不会喝。
若是扎针的话,他怕是还要求重新给他打一枚针,用了就丢掉。
罢了。
顾燕飞心头念头飞转,最后伸出一根食指往桌上点了点:“手。”
正在用帕子擦拭着手心的夏侯卿嘴角撇了撇,心道:他为什么要听她的?
心里这么想着,一只手却伸了出去。
“贴身放着。”顾燕飞就往他手上拍了一张符纸,心有不舍:这道符不好画,她画了几十张,才成了这么一张,可以温养身子。
符纸贴在了他左手掌心,风一吹,符纸“簌簌”地飞起一角。
夏侯卿垂下了眼睫,眼尾绷紧,似在强自忍耐着什么。
洁癖就是病啊。顾燕飞耳边不由想起了九师姐曾戏谑地评价过三师兄。
思绪间,雅座外已经响起了“蹬蹬蹬”的上楼声,有几人朝这边而来,脚步声临近,还夹着些许说话声。
楚翊慢条斯理地又沏了茶,从头到尾,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似乎完全不在意外面走廊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三个人一人一杯碧螺春。
凌乱的脚步声停在了雅座外,门外一个小二语气慌张地喊道:“几位客人,这间雅座有客人了。”
“这里不是没人吗?”
熟悉的男音略带几分倨傲地响起,雅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门外,一袭宝蓝锦袍的楚佑出现在雅座外的走廊中,与楚翊四目相对,冰雪般的寒光从楚佑的眼眸一闪而过。
“咦,这不是阿翊吗?”楚佑对着门内的楚翊微微一笑,乍一看,叔侄融洽。
十几天未见,楚佑看着憔悴了很多,脸颊略微凹了进去,带有些许病容,但眼神很亮很亮。
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野心,一种磐石钢铁般的决心,凌厉中带着些高傲。
他身后还跟着百里胤、袁哲以及另一个高大威武、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至于原本守在雅座外的景山不知何时早就走了。
“这倒是巧了。”走在最前面的楚佑朗声一笑,对着后方的小二道,“都是认识的,就在这里拼一下无妨。”
“给我们上几坛你们的招牌好酒。”
“……”小二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雅座中的三人。
楚佑根本也不在意小二是何反应,直接迈步进了雅座。
后方的袁哲与那中年男子也紧随其后地进来了,对着楚翊拱手行礼:
“大公子。”
袁哲才刚从诏狱被放出不久,与楚佑一样显得有些清瘦,一袭青色直裰,玄色纶巾,儒雅斯文。
即便是面对之前下令将他关押入诏狱的楚翊,他的笑容依然得体有礼,看不出丝毫的怨艾。
小二见他们确实相识,就乐呵呵地说道:“那几位慢聊,小的这就去取酒。”
袁哲似是闲话家常,又似是解释道:“听说天音阁这出《青霄有路》精彩绝伦,我们几个也来凑个热闹,没想在此巧遇大公子。”
说着,袁哲意味深长的目光又望向了坐在楚翊身边的顾燕飞,“更没想到顾二姑娘也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便将周围众人的目光全都引向了顾燕飞,也包括那陌生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随意地扫了顾燕飞一眼。
本来他也只是因为袁哲显然认识这位顾二姑娘,这才看了一眼,可是当他对上那双如浩瀚星辰般的眼眸时,忽然间就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明明他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娘……等等!
顾?!她姓顾?!
中年男子眉睫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看着顾燕飞脱口道:“你是顾策的女儿?”
说话的同时,他上前两步,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因为庾家案声名大噪的顾二姑娘竟然是顾策的女儿。
“是。”顾燕飞对着对方微微颔首。
下巴微抬时,她下颔的线条更为明晰,透着几分清冷。
中年男子看着她,脑海中就浮现了顾策的面庞,目光锐利如刀,“我没记错的话,今日应该是顾策的死祭吧?”
他冷冷地扫视着顾燕飞,神情间透出几分不喜。
原来这就是顾策的女儿。
那个在京城里兴风作浪、搅风搅雨的顾二姑娘。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丫头还真是跟她爹顾策一样,浮躁,张扬,又喜欢出风头。
一个姑娘家在父亲的祭日跑来听戏,既不孝,又无教养!
“原来今天是先定远侯的祭日。”袁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唏嘘地叹了一句,“这一眨眼就九年了。”
百里胤落在了最后,悠闲地倚着门框,看着这暗潮汹涌的雅座,没急着加入,隔岸观虎斗。
顾燕飞放下手里的茶杯,一派坦然地与袁哲对视,“多谢袁公子还惦记着家父。”
“我与家兄今日在无量观为家父做了道场,供奉了牌位,袁公子若是想祭拜家父,现在直接去无量观便是。”
顾燕飞没兴趣跟袁哲绕来绕去,直接把话挑明,楚翊全副仪仗去了无量观,康王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必是为此才寻来了天音阁。
楚翊就喜欢她这副直来直去的样子,低低一笑,给她添了茶。
“祭拜?”中年男子嗤笑了一声,眉心皱出了川字纹,不快地说道,“顾策他配吗?!”
“汪将军,家父为何不配?!”顾燕飞收敛了表情,缓缓问道。
她的父亲护卫一方百姓,征战沙场十几年,杀敌十数万,他为何不配!
顾燕飞唇角微抿,漂亮精致的眉眼之间俱是冷意,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冷峻之色。
“一个没担当的软骨头怂包,哪里配了?”汪南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阴沉,轻蔑地说道,“我辈将士皆是抛头颅,洒热血,誓守家国每寸土地,而你父却贪生怕死,临阵投降,害了数万大景将士与百姓。”
“你父乃大景千古罪人!”
九年前,越国大军来势汹汹,敌众我寡,扬州的处境是难,可台陵城易守难攻,顾策并非没有别的路可选,却最终一意孤行地选了开城门降敌。
说穿了,还是他顾策贪生怕死。
汪南想到了什么,眸中闪现出一片深沉的阴影,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这种人就该挫骨扬灰,以祭奠数万亡魂,还有什么好祭拜的!”
“与其办什么道场,还不如为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魂多抄几卷经书,替你爹赎罪才是!”
汪南虽不喜那些高门世家的做派,却也更憎恶顾燕飞这种张扬之人,一个小女子搅风搅雨,先后撸了庾家、冯家,连带朝堂不得安宁。
“汪将军,”顾燕飞凝眸盯着汪南,瞳孔如山泉般清,又似深渊般沉,深邃无垠,慵懒而高傲,“你幼时父丧母亡,流落街头,八岁时被养父收留,但短短一年后,养父家破人亡。”
“你跟随了一名良师投了军,在其助力下,在军中步步高升,可后来良师又死了……咦,似乎还是战死,也算英烈了。”
“啧。汪将军,你破军坐命,这一生注定多有波折,破军星为‘耗星’,主破坏、消耗,平日里还是多多化解化解戾气,以保家人师长安康为好。”
她一只手藏在大袖中飞快地掐算着,声音冷淡而轻缓,字字清晰,有种秋风扫落叶的寒意。
雅座内陡然一寒。
“你……放肆!”汪南满脸阴云,一阵青一阵白,额角一下子暴起根根青筋,有种隐疾与伤疤被人当众揭开的羞恼。
他是在战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愤怒时,嗜血的戾气喷薄而出。
在场其他人所知的汪南是在军中仕途坦荡的建威将军,只知他出身贫寒,却不知他年少艰苦至此。
此时见汪南这副激动的表情,楚佑、袁哲等人如何不明白,顾燕飞全都说中了。
而其他人看向自己的复杂目光令汪南更怒,脸上火辣辣的。
汪南一把抓住佩刀的刀柄,恼羞成怒地就要拔刀……
楚佑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劝汪南,眼角的余光察看着楚翊的一举一动,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他倒要看看楚翊会不会为了一个美人得罪了堂堂建威将军。
“刷——”
那把长刀出鞘了一半,寒光凛凛。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右手抬了起来,指间夹着一道符,往前随手那么一推……
仿佛有一道风凭空而起,她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鼓鼓。
汪南只觉得胸口一紧,似有人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推了一把,而他的前方明明空无一人。
他被那股看不到的力量推得踉跄往后,跌坐到后方的一把椅子上。
“咣当”一声,他的佩刀摔落在地,长刀出鞘一半,与下方大堂响亮急促的开锣声重叠在一起。
汪南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戏开锣了。”顾燕飞一语双关道。
她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平日里的懒散尽数消散,周身的气质清清冷冷,似是一头雪豹露出了她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