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世子被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发现昏迷在一个小巷子里,身上的头发和衣物被露水浸湿,显然冻了一晚上。
英国公方怀睿被五城兵马司通知来领人的时候,脸色黑得难看极了。
他甚至没问世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恶狠狠地吩咐下人将他丢回府里,看管好了。
随后,方怀睿又匆匆进了宫。
皇帝自大年初九起,就再也没有早朝过,但凡臣子们问起来,大太监赵让就忧心忡忡地说着,皇帝初九那日于承天门亲审时受了风寒,龙体不适。
皇帝不上朝,朝臣们递上的那些折子也全都被压下,无论那些高门世家怎么吵怎么闹,见不到皇帝,那就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有劲无处使。
干清门外排着长队,不少官员都顶着寒风等在那里。
他们都认识方怀睿,彼此点头致意,以为方怀睿也是专门来求见皇帝的。
但方怀睿没去干清宫,转而从月华门去了养心殿,客客气气地请贺公公帮忙传话:“贺公公,本公想求见大皇子殿下。”
贺公公进去通禀,不多时,就出来把方怀睿领了进去,穿过一道道门帘,一直领到了东暖阁。
从前,东暖阁中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自打皇帝把这里让给楚翊后,就变成了另一种清清冽冽的熏香味,也没鹦鹉的叫声,周围异常的宁静。
此时,一袭白衣的楚翊就坐在窗边的榧木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黑白棋子已经占据了半边棋盘。
一下下的落子声干脆利落,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很慢,显得气定神闲。
青年举手投足间一派优雅闲适,唇角微微翘起。
“殿下。”方怀睿停在了三步外,恭敬地抱拳行礼。
庾家那件事事发后,这几日,方怀睿去过干清宫,也来过养心殿几趟,但是既没见到皇帝,也没见楚翊,今日楚翊肯见他,让他心里升起了那么一丝丝期望。
方怀睿飞快地瞥了楚翊一眼,感觉大皇子的心情似乎极好,于是硬着头皮说道:“不知可否让微臣将贱内领回去?”
说话的同时,方怀睿在心里把庾氏骂了一百遍。
然而,庾氏是名正言顺的英国公夫人,方怀睿再不喜这个妻子的所为,也要顾忌英国公府的脸面。
庾氏一直被关着,难免引起外人的诸多揣测,自己的脸面也不好看。
“坐。”
楚翊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白子在阳光中闪着莹润的微光。
一个小内侍搬了一把圈椅过来,方怀睿就在旁边坐下了,又有另一个内侍给他上了茶。
碧螺春的茶香幽幽地弥漫开来。
方怀睿喝了口茶,心里略有了些底气,接着道:“太祖皇帝曾言,罪不及出嫁女。”
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楚翊的神色。
“太祖皇帝确实说过这话,但是……”楚翊没看方怀睿,修长的手指在黑子的棋盒里拨动了一番,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终于,他执起了一枚黑子,声音温润一如平日:“除了谋逆。”
落子声陡然间凌厉了几分,释出了一分杀气。
方怀睿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手也剧烈地抖了抖,面上勉强绷住了。
庾家胆大包天,对着大公主下血蛊,谋害公主,又绑架数百孩童,意图嫁祸皇帝,桩桩件件都是耸人听闻。
这简直和谋逆没什么两样!
更别说,大皇子的手里头还捏着“前朝皇后”这个把柄。
方怀睿心口沉甸甸的,似有一座山压在心头。
方怀睿是武人,但并不代表他蠢,作为一个主帅,行军打仗靠的可不是孔武有力,而是脑子。
方怀睿定了定神,只装作听不懂,避重就轻地说道:“殿下,庾家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且野心勃勃,为了一己私利,犯下弥天大罪,但这谋逆之心是决计不敢有的。”
“前朝那位皇后若是有遗腹子还活着,现在也该五十岁了,这五十年来,庾家还算安份,而且,说不定那孩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小孩子最是容易夭折的。”
他粗犷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讪笑。
楚翊端起手边的梅兰竹三君子珐琅茶盅,慢慢地喝着茶,不置可否。
方怀睿看着楚翊清隽的侧脸,心也一点点地提了上去,额头微微渗出冷汗。
喝了两口茶后,楚翊放下了茶盅,这才转头朝方怀睿看来,扬唇笑了。
“英国公真是这样想的?”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温雅,在窗口的阳光照耀下,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看在方怀睿的眼里,却令他心里发寒。
方怀睿简直是欲哭无泪,大皇子这话说的……
他心里第一百零一遍地咒骂起了庾氏:娶妻不贤祸三代,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此刻就等于是走在了一条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只要一步错,连英国公府都会跌落深渊,整个覆灭。
楚翊也不等方怀睿回答,语气平静地说道:“前朝那位弘武帝留下的遗腹子的确死了。”
“死于二十余年前。”
方怀睿的眼睛霎时间亮了,如蒙大赦,瞬间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强忍着没笑出来,表情古怪地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给自己压压惊。
楚翊的目光从方怀睿的身上抽了回来,转而望向了窗外庭院里中的几丛翠竹,接着道:“不过,这位前朝皇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这些年来,庾家以他的名义暗暗地招揽前朝余孽,在豫州招兵买马,锻造兵器,并暗中勾连了南越,往南越私运火器和铁矿石。”
“英国公,庾家这铁矿石是哪儿来的?”
“……”方怀睿眼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庾家用英国公府的名字私占铁矿,这是大皇子早就知道的。
还问!还问!
楚翊慢条斯理地还在说着:“这一次,庾家用两百孩童的心头血,谋百年气运。”
“英国公,你告诉我,这‘百年气运’为的是什么?”
楚翊依然看着窗外的那几丛翠竹,右手的指节节奏性地在棋盘边轻轻叩动。
方怀睿一颗心在楚翊的寥寥数语间剧烈起伏了好几下,觉得自己简直要得心疾了。
他赶紧咽下茶水,却不慎被茶水呛到了,垂头急剧地咳嗽着:“咳咳咳咳……”
好一会儿,方怀睿才平复了一些,再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楚翊无波无澜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眸。
“英国公可要看证据?”楚翊含笑问道,又从棋盒中拈起了一枚黑子,灵活地把玩着,从食指翻转直尾指,又从尾指翻转回食指。
他修长的手指敏捷而又灵巧,仿佛这小小的黑子是他的一部分,怎么也逃不开他的掌心。
东暖阁内,温暖如春,方怀睿却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方怀睿喉头一片灼热,只觉得一种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后脖颈更是渗出了一大片冷汗。
他感觉自己似乎就是那枚被楚翊捏在掌心的棋子。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他再垂死挣扎下去,只会让大皇子不喜。
方怀睿霍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虎符,撩袍跪了下去,双手将虎符高高呈上,头则低了下去。
第229章
英国公府传到方怀睿这一代也才第三代而已。
第一代英国公是方怀睿的祖父,当年,祖父随太祖皇帝起义,以不世军功得封国公爵位。
太祖皇帝心胸宽大,并不似历史上那些个狡兔死、走狗烹的暴君,与他们这些开国功臣共享这大景天下。
大景朝的虎符共有四块,分别在四位国公的手里。
这是他所能拿出来的最大的筹码,也是最大的诚意了。
方怀睿跪在金砖地面上,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双手呈符的姿态。
东暖阁内,一片寂静。
时间在此时过得非常缓慢。
方怀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能听到旁边壶漏发出的滴答声。
片刻后,他感觉到手中一轻,他的心也随之一松。
楚翊从方怀睿手中拿起那块不过两寸长短的虎符,随手把玩着,淡淡道:“太祖皇帝曾言:用人不疑。”
“太祖义薄云天,信任随他打天下的众位将士皆是他的兄弟同袍。”
太祖的这一生,用这片大景盛世来证明了他的有情有义。
“……”方怀睿一头雾水地抬起头,不解大皇子此话何意。
莫非大皇子对他的投诚很满意,他这虎符保住了?
楚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方怀睿,语锋又是一转:“但他同样也说过,疑人不用。”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相当缓慢,一字一顿。
楚翊定定地注视着方怀睿的眼睛,徐徐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不似平日一贯的温和,而是透出了一股子冷冽的气息。
方怀睿嘴唇微动,脸上的络腮胡也随之抖了抖,再一次从眼前这个看似温雅无害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威压。
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