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轻晃,转眼间又是一身甲胄的士兵匆匆叩开暗室的门。
何遂听取了哨兵传来的口信后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向在主位上双眸轻阖似在小憩的男人。
“将军,流云过来传话说,阮姑娘去了军/妓营。”
凛厉的桃花眼再度睁开,他瞥过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徐旭,这才转回视线,眸光清冽,“她说什么没有?”
倘若是那女人,怎受得军/妓营压抑紧张的氛围?
上辈子楚行南与阮烟罗不曾见过几面,要说了解,也实在是当不上。
况且其中一面是她还在家里做姑娘时,当时阮府设迎春宴,簇簇洁白的梨花下,他遥遥往月池对面望过一眼。
阮家的女儿无疑都是极出色的,但五陵少年们传这话时往往都默认说的是那阮府的一双嫡女。
他却一眼看到了角落里一身豆蔻绿的阮烟罗,盈盈的身姿娇娇怯怯,风味天成。
再然后,就是她成了承安王妃后,她身居高位的倨傲嘴脸。
楚行南不动声色将目光从回忆当中拔出,并不觉得阮烟罗会主动回到那等腌臜之地。
何遂见楚行南的神色无有不耐,这才放心说了下去:“流云只说,阮姑娘叫她不必再跟,还说多谢她这段时日的照拂。”
多谢她这段时日的照拂?这是铁了心要回那污秽之处?
楚行南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点了点案几,“她要回便让她回。”他只淡淡地扔下了这几个字便再度阖上眼眸,语气冷淡得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不甚在意的玩物。
何遂拱手,“是。”
楚行南的食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点过三下后,开口颌线紧绷,“徐旭,甚吵。”
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徐旭:?
终于在酷吏打第三勺辣椒水时,徐旭绷不住了,“我说,我说,求你...放过我,只求你给我个痛快!”
楚行南薄削的樱色唇瓣勾起,若忽略周遭血腥可怖的场景,身如修竹的玄衣少年郎端立,骨线分明的面庞上轻噙浅笑,可谓明华升渐,俊秀着墨。
“晚了,本王要你半柱香后死,你最好说快些,懂点事。”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叮——检测到楚行南情绪因宿主产生波动,奖励道具“心有灵犀”。】
【使用说明:宿主使用道具后,可使对方与自身情绪相通,持续时间为一息*。】
一息?阮烟罗听了心生纳闷,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罢了,即便它使用了又能如何,人的情绪瞬息万变,对方怕是根本都不会注意到这短暂的反常。
阮烟罗只当这又是一个鸡肋的技能,并未放在心上。
军/妓营虽说面上是个带有编制的营地,但里头同战俘营别无二致,逼仄昏暗的羊肠小道,两边是矮小的牢房,方寸之地供以睡眠、排泄,浑浊的空气当中交织着令人难以呼吸的酸臭。
阮烟罗来得晚,自然便被带入了最里头的牢房。
来之前阮烟罗便做好了吃苦受辱的准备,却不料那阵不适只是在甫进入牢房的一瞬,走出几步后,那阵令人范围的恶臭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悠悠的梨香。
阮烟罗见牢狱当中的女眷们各个神色黯淡,也顾不上身侧蝇蚊飞舞,估计是对这腌臜的环境早已习惯麻木了。只是牢狱中蚊蝇众多,但她身子周围却是丝毫不进,想来是系统的功劳。
毕竟这梨香并非是俗物所致,而是被系统强化过的身体兀自携带,既然是要叫周围的人闻嗅,便少不得有清除异味的功效。
身前引路的狱卒似乎也发觉到了异样,频频回望阮烟罗。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那自觉攀上高枝儿便辱骂嫡母、抛弃嫡姐的好女儿。”
步过半中时,一道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阮烟罗不用扭头便能猜到邱晴云此时的面色定是极畅快的。
“怎么,定安王竟这般快便喜新厌旧了?也是,定安王何等人物,那是慧眼如炬的天威大将军,满腹祸水的狐媚坯子即便一时靠皮囊得了恩宠,不孝不悌、满腹草莽,恐也逃不过被厌弃的结果。”
“兵爷稍等。”阮烟罗不急不慢地朝带路的兵哥儿行了个礼,为首的狱卒见阮烟罗不过身量娇小的一介女娘,又心知这是从将军房里出来的侍妾,心说卖个面子,是以慢下了步子守在一旁,“速度快点。”
阮烟罗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两小步,与邱晴云隔着木柱相望。
她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衣衫是素秀洁净的。
又屈腿点了点地面,鞋履是合脚崭新的。
最后秀气的指尖又扇了扇鼻翼侧,气流涌动,酣爽清新的梨香短暂地逡巡过牢狱中邱晴云并锦绣两姐妹的鼻尖。
在邱晴云逐渐扭曲的面容中,阮烟罗施施然一笑,“大娘子既将罗罗贬得一文不值,何故那日将军只一眼便瞧见了我?燕京城谁人不知阮家双姝,若这么说来,旁人恐要疑心嫡母是怕罗罗抢了二位嫡姐的风头,这才这么多年都将罗罗藏于深闺之中。”
“贱种休要信口雌黄!”
“无所谓了。”阮烟罗吃吃笑开,“左右金尊玉贵的嫡姐们都同罗罗一样入了奴籍,如今还计较什么嫡庶呢?”
邱晴云一把抓上隔在二人之间的木栏,语气中交织着恨恼与刻薄:“你如今已非完璧,你就是任人采撷的花柳,被楚行南玩过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如今还不是滚回了这军/妓营!弃妇罢了,同我一双冰清玉洁的女儿如何能比?你既然进了这里,就别妄想日后能成为楚行南的妾室回到燕京!”
邱晴云动静闹得大些,原本牢狱昏暗,众人恹恹,早已不分白日黑夜地半昏睡着,被邱晴云这一嗓子倒是尽数都喊起来了,明里暗里探究的目光纷纷投过来。
阮烟罗心底冷笑,面上毫无惧意,脚下甚至又往前了一步,邱晴云被阮烟罗这一步子吓得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她又回到原位,“瞪我做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败坏门风脏东西!”
“门风?罗罗没听错吧,被抄家的阮氏竟还有门风?”阮烟罗声音也大了起来。
“是纵容家戚强占田地、草菅人命的门风?”
“是为扶嫡系草包,科举舞弊的门风?”
“抑或是今上潜龙、四子夺嫡时,私自倒卖军备粮草的门风?”
邱晴云听到阮烟罗说的话后脸色一白,她胸脯不断起伏,少顷过后才开口:“你,这些事你都是从何处知晓的?”
这里头随便一个揪出来,轻则罢官连坐,重则株连。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怎会知道如此多的家丑秘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娘子,生在阮府是我运道不好,当初瞎了眼蒙了心,半分荣华富贵未享到不说,反倒最后还被入了奴籍。您对我并无生养之恩,微薄的情意也在你的那一掌中算是断了,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能走多远都算是我们自己的命,保重吧。”
阮烟罗说得这话不卑不亢,一双凤眸里无悲无喜,反倒让邱晴云看得心底发慌,一番话说完,邱晴云仍站在原地。
阮烟罗见状又凑近了邱晴云耳畔,神色与方才一派凛然清醒的模样不同,仿佛是办了坏事却愈加恃宠而骄的狸奴,轻声道:“至于失宠一事,恐怕要让大娘子失望了。罗罗可与大娘子一赌,三日内,他定会亲自来这军/妓营请我出去。”
“毕竟罗罗也如大娘子所言,是个卑贱的姨娘种,勾引男人不过探囊取物不是?”
“阮烟罗!”邱晴云十指微屈作爪状朝阮烟罗扑去,试图要撕花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可阮烟罗早有防备,早一步退下了身子,邱晴云一掌拍到木柱上反倒折了指甲,鲜血汨汨而下。
“娘!”锦绣两姐妹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了邱晴云,阮烟锦火气难耐,“罗妹妹你有没有心?我们好歹也是一家人,就算你从小不曾受过父母疼爱,可你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父亲一样一样挣来的?”
“是啊罗妹妹,你将我们救出去好不好?”阮烟绣也扑了上来,泪眼汪汪,“我们可是一家人啊!就算平日里有什么龃龉,可毕竟有骨肉亲情在,这点你便是拿火烧不毁、拿刀也割不断的呀!”
阮烟罗点了点头,笑影浅薄甚至有些苦涩,“二位姐姐都是在宠爱之下成长起来的明珠,与我这般的草芥自然不同。大娘子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慈爱有加的良母,可对我来说却无异于虎豹豺狼,就差她不能将我生吃入腹。”
“我在阮家的根,早在十年前燕京夜色见红的廿二日,随着那场纷扬的大雪,同姨娘的骨灰一起洒向空中了。”
说完,阮烟罗也不再逗留,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最深处的黑暗走去。
身姿纤瘦却背脊直拔。
——
长风萧萧,漫天的黄沙撕咬着角楼处破旧的半红灯笼,褪色的红纱下半边竹篾摇摇颤颤,犹风中残烛之态。
城楼巍巍大开,又一队兵马踢腾着步子进了城。
而城墙角楼上一身银光甲胄的男人面若冠玉、神武风流,只扫了楼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认出这支部队为首之人乃承安王世子,楚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