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相见心中自然很希望这样,可是:“殿下你不忌讳吗?新婚头一日的。”
“忌讳?”显旸笑道:“枕着尸首睡过的人,有什么忌讳!”
荣相见见他如此,才敢下决心,对飞云说:“去准备两份祭品。”
“为什么是两份?”周显旸好奇。
“礼部侍郎王大人的亡妻,也葬在西山。”
“王冕?他们夫妻二人的佳话,也算是轰动国朝,只可惜天不假年。”
荣相见也颇为感叹:“王夫人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陪着王大人从一介白衣到了三品大员。她在家中开了一个女学教书。我入宫前在她家读了几年书,她于我也算是恩师了。”
“所以你只要去西山,也会去拜祭她?”
荣相见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给殿下添麻烦了。”
周显旸笑道:“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如今是一家人,再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不一会儿,小南托着两件寻常布料的外裳,两顶帷帽,两双靴子进来。
侍女们伺候他们换下华丽的服饰,穿上素净的衣衫,系好帷帽,羽纱笼着稍稍遮住容貌,却能看见外面的路。
周显旸带着荣相见出了后院,往西边走去。一路竟然一个下人也没有,出了王府西边的小门,往北走是个小巷子,小北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
两人上马,往城外去。山河街本就在城西,去西麟门很方便。
出了城门,两匹马儿如挣脱了金陵的束缚,纵情驰骋。
一路景色生机盎然,山花、飞鸟、水瀑、石桥边的垂柳,勾勒出了金陵最美的景致。
经过一条河边窄道时,山璧上的树枝以奇怪的姿势,横在道路上方。
周显旸放缓速度,慢慢靠近,抬手将那树枝高高举过头顶,示意相见先过去。
荣相见笑着在马上与煜王擦身而过,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煜王回道:“不谢。”
相见抿着嘴,放松缰绳,马儿立即加速跑起来。周显旸忙放下树枝,策马追上。
第44章
原本坐马车要用半日才到, 他们两个竟然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西山。
荣相见祭拜王夫人的时候,周显旸在不远处的山地上,举目四望。远处的山顶, 竟然有一个僧人,正拉起撞钟木, 朝梵钟上撞去。
片刻间, 山中群鸟飞翔。三声悠远钟响后,只觉万籁俱寂。周显旸回京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那山里有寺庙梵刹?”周显旸等王妃起身后才问, 荣相见笑道:“是尼庵,殿下好奇,待会儿下了山我带殿下过去尝尝那里的烤肉?”
“烤肉?”周显旸更好奇了,跟着荣相见一面继续朝上走,一边问:“尼庵里竟然有烤肉?”
荣相见有些神秘兮兮地说:“是一个还俗的尼姑,叫明静。她在尼庵中,大有善名, 于佛法上也极精,颇受京中礼佛之人尊敬。后来, 有一日忽然悟了,喝酒吃肉,什么都沾。主持说, 佛从不强求,修行各有缘法, 让她在庵外住着。那明静开荤后,特别爱吃烤肉, 自己烤的肉也一绝, 便开了一间铺子。如今金陵好多香客, 都是冲她的烤肉去的,庵中香火还因此更旺了。”
“还有这样的事,我今日倒要去见一见。”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了荣相见娘亲的墓前。能看出来这里是细细打理过的,野草一并拔除,还栽种了各色花朵。四角四棵松树,长势极好。
周显旸细细旁观着王妃的神色,怕她伤心难过。没想到荣相见并无悲伤之色。或者说,一次次孤身祭拜,让她在墓前的一举一动,都熟练到麻木了。
她跪在墓前的拜堂里,麻利地将祭品摆好,把冥纸摊开方便焚烧,显旸便拉开下摆,单腿跟着她跪在了坟前。
荣相见没来得及拦住:“殿下,不可啊。”
“有何不可?你娘就是我的岳母。”
荣相见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你……你不介意外头那些关于她如何妖魅的流言吗?”
“既然是流言,又何须介意?看着你,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荣相见心中感激不已。她从不与人辩解,觉得不值得。此刻,竟然一边烧着冥纸,一边破天荒地主动告诉他自己娘亲的事。
“我父亲,原先做英国公世子时,一心建功立业,不想躺在祖父的功劳簿上袭爵吃老本。可等他好不容易辅佐陛下登基,成就一番功绩,却废了一只手。那时陛下给他赐官,委以重任,可周遭的人都只是在同情他,什么事也不敢让他做。他便辞了官职,终日颓废,不愿见人,躲在围场里,与马作伴。他就是那时候认识我娘的。我娘才不介意他废了一只手,她说:我用一只手就能驯服最烈的野马,你行吗?”
她看着墓碑静静诉说听来的往事,周显旸也听得入神。
“我爹被我娘激的,便开始用一只手驯马。终于有一天,他成功了,也找回了斗志。他说要回京城去担起家庭的责任,还把我娘也带回去了。这就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往事,很简单很平淡。想听故事的人很失望吧。”
周显旸没有做声,他知道她只是需要倾诉。
“我是驯马女的孩子,这是事实,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提起我娘,总是要一种说起妖怪的语气,好像她做了这个世界上最见不得人的丑事,是魅惑人心的妖精一样。明明这些人都不认识我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一个不认识的人有这么多的恶意?”
荣相见越说越委屈,显旸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那些不相干的人,夸你也没必要高兴,骂你呢也犯不着生气。我们才是自己人,自己人心中认定娘亲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荣相见知道这道理,可听他说出来还是别样宽心。她把手反搭在肩上,握着他的手:“殿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显旸意外地笑了:“这话多新鲜?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可未必。荣相见心想上一世,她嫁进厉王府后,曾经悄悄乔装打扮来西山祭拜,被厉王妃发现,告诉了厉王,她受了好几日家法。
她真幸运啊,可以重来一次。
荣相见含笑着不再多说,转而在娘亲灵前祈祷:“娘,女儿成婚了,今日带夫君来探望。他叫周显旸,比我大两岁。他对女儿很好,娘在天上请放心。也请娘亲保佑他,从今以后,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安顺遂。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话毕,荣相见虔诚拜下,周显旸原本一直看着她,此刻缓过神来,郑重看了一眼墓碑,跟着她跪地拜了三拜。
等冥纸都烧成灰,两个人才互相给对方戴上帷帽,起身离开。
周显旸没走几步,便被王妃推了回来。王妃把他护在身后,一幅要为他挡刀挡枪的样子。
他听到脚步声,是有人来了。
第45章
那人走过来, 周显旸立即认出是谁。
王冕也是很震惊。
他原本只是在亡妻墓前看到新烧的纸钱,知道是荣家姑娘又来祭拜,便上来问候致谢。没想到在这儿会看到煜王。
行过礼后, 王冕正色道:“殿下与王妃身份尊贵,前来拜祭一个公府妾室实在不妥。”
“王大人, 您行行好, 千万别说出去好吗?”荣相见给王大人作揖,她与他每年都会在西山遇见几次,彼此颇为熟悉, 说话便也随意起来。
王冕本就是礼部侍郎,最重礼仪,对二人如此逾矩行为当然不满。只是……
他看着眼前这对新婚夫妻的情景,想到煜王必定是待王妃极好,才会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不免想起自己与妻子的恩爱时光,颇有同理之心。
便说:“王妃每年都祭拜下官亡妻的情分, 下官感激涕零。这一次,下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以后二位还是不要再来了。无论是您的生母还是下官的亡妻,煜王妃都不宜再祭拜。”
“我记住了,多谢大人。”荣相见对着王大人低身道谢, 颇有学生对老师的敬重。
周显旸知道他是个重信之人,便朝他回了个礼:“多谢王侍郎体谅。”
他们下山后别过, 荣相见大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周显旸想起她刚才维护自己的样子,更觉得可爱。伸手进她帷帽笼着的轻纱后, 捏了捏她的脸。
荣相见急忙拍开他的手:“光天化日的, 干什么?”
周显旸甩了甩手, 笑了。
他们又一起骑马,去了笼月庵。
此时太阳已经西垂,香客们多已回去,烤肉已经所剩无几。荣相见赶紧买了一份烤肉,让明静重新热过,又要了两盏茶,几碟蜜饯果子。
煜王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人依然穿着尼姑的灰袍,头上的九个戒疤清晰可见。
明静候着火候,与相见闲聊:“姑娘今年怎么来的这么晚?我们都快收摊了。”
相见不知该怎么解释。明静一旁的搭档倒眼明心亮:“这后头的英俊小郎君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