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经不住诱惑,便与飞云聊起来。两个年岁差不多大的姑娘,在廊檐下低声说着话。
飞云先自报身世,好拉近关系:“我家原是衢州的,那年遭了旱灾,没饭吃,好多人吃树皮树根,更有那饿极了的,还吃人呢!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还没死透的,就被扔到锅里煮了,其惨无比。”
“还有这样的事?”小南虽在边地,历经战事,却也没有经过这样的人间地狱。
飞云说:“可不是吗?我跟着爹娘兄弟们逃荒,后来我娘病死了……我爹爹实在是带不起我,恰好我被一个人牙子看上,就把我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说到这里飞云眼泪无声落下来:“幸好,人牙子把我卖到了荣家,跟了姑娘。姑娘待我可好了,吃穿用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好,也从没打过我骂过我,还带我进了宫,进了王府。我上辈子积德,才有这样的造化。”
小南奇怪:“你这丫头,家破人亡,与骨肉离散,还算有造化?真是个傻子。”
飞云破涕为笑:“是啊,可是过日子,不往好的地方想,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如果以后能见到我父亲兄弟,知道他们过得好,那就最好不过了。”
“你爹爹不舍得卖你兄弟,把你一个女孩卖了,你还想他们过得好?”小南难以理解。
飞云擦干眼泪:“骨肉血缘,是断不掉的联系,哪能记仇到那个地步?原就是为了挣扎着把日子过下去才卖我,如果现在还是过得不好,那不是白白卖了我吗?再说,要不是爹爹把我卖了,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挨饿受冻,或者给谁家当童养媳,哪能吃上娘娘做的点心。”
小南摇摇头,觉得她当了奴婢,便一辈子都是奴婢的想法了。
“你呢?你怎么成了殿下的亲随?还这么厉害!”
小南出了一会儿神:“我爹和我爷爷,都被西秦的军匪杀了。我娘被□□致死。我跟小北,是躺在大人的尸堆里装死,才捡回一条命。后来齐家军带着人赶走了西秦的军匪,殿下发现了我们,收留了我们。他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我们就跟着他习武,认字,学西秦话,去了西秦。等西秦起了战事,我们就一直跟着殿下,大破敌军,为家人报仇!”
她说得慷慨激昂,飞云听着也激动,那是她想象不到的世界。她问:“殿下对你们真好。”
“嗯。如果不是爷,我还是个任人鱼肉,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跟你们似的,四个人都打不过一个莽汉。”
飞云想反驳,又觉得无话可说。
小南又说:“我们爷娶了你们姑娘,倒也是般配得很。他们两个马球都打得好,心又善,以后肯定能把日子过好的。”
相见听着她们的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照进了帐幔里。她哎呀一声:今日要进宫请安的。
爬起来,掀开帷帐一看,煜王正站在窗边的穿衣镜前,飞雪和琳琅正在给他换进宫的衣裳。
“你们怎么不叫我呀?”
飞雪笑道:“殿下说姑娘睡得香,叫我们别打搅你。”
“可是……我应该要伺候殿下穿衣嘛……”
煜王从镜子里回过头:“穿个衣服这么多人伺候,我已经很不习惯了,哪里还敢劳动你。请安不急,要等皇上下朝,给太后请安,众妃给皇后请安,才轮得到我们,去早了也是白等。”
“哦……”荣相见心事都被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
煜王走过来坐在床边,见王妃刚睡醒,样子懵懂,格外可爱,便揉了揉她的头发:“既然起了,就梳洗吧,一会儿去前面流云厅用早膳。”
“嗯……”荣相见这才意识到自己早起蓬头垢面,不好当着他下床,只低着头在床上磨蹭。忽然手边有异样触感,一看是一方雪白的喜帕,铺在床单上。
煜王也看到了,两个人瞬间红了脸,气氛尴尬。
第39章
荣相见忙转移焦点, 把昨天进新房行礼时,宋妈妈给他们剪下的两缕头发,从枕头下摸了出来, 自己下地,翻了个精致描金并蒂莲纹样的锦匣, 把头发放进去, 再把匣子慎重收在床头的柜子里。
煜王笑着看她忙这些没要紧的事,渐渐猜出她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更衣,识趣地起身, 相见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殿下”。
煜王回头:“怎么了?”
“昨夜的急事,解决了吗?”
煜王神色有些迟疑,说:“没事,别担心。”
头次以儿媳的身份进宫,荣相见好好打扮了一番。连头冠都换了几次。
不能太简薄,怕丢煜王的脸面。不能太奢华,怕人议论煜王。又要好看, 自己喜欢。换到负责给她梳头的飞雪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才罢休。
出了卧房, 荣相见带着侍女们去流云厅。路上,不时看到下人拿着东西走过或在侍弄花草。
“这煜王府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远远见到王妃不候着行礼就算了,还加快了脚步跑远了。我们又不是老虎要吃人!”
飞雪看到两拨人没规矩, 已经动了肝火。
琳琅也觉得不像话:“姑娘宽厚尤可宽待。将来别家上门,让客人瞧着不得背地里说煜王府不成体统。”
飞雪忙问:“姑娘, 需要我们去教规矩吗?”
相见摇摇头:“煜王府本就是新府邸,这府里的人也不是煜王身边的老人。不知道从哪里买来, 赏来的, 鱼龙混杂。殿下还没发话, 我们就先当家起来,殿下颜面上不好看,也显得我们太急了。而且,他久在边地,胡天海地野惯了,只怕也不看重这些规矩,反倒觉得我们规矩多,不如让他自己在京中经见了,知道人家府里如何行事,他自己去改。”
“嗯,姑娘想得周到。”
相见又忍不住嘟囔:“这流云厅怎么还没到?用膳的地方这么远吗?”
“我不知道啊……”飞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琳琅,“你知道流云厅在哪儿吗?”
琳琅瞪大眼睛:“我跟着你走的,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只知道出了小院门往西边……”飞雪忽然发现,“我们是不是刚才走过这个地方?这扇窗后就是一棵元宝枫。”
荣相见一看也不对。这条路上全是一面面黑瓦白墙,如无数屏风在府中隔出了一条路,偏偏路还不是直的,弯弯绕绕,如迷宫一样。
“这什么怪人啊,在自家后院摆个迷魂阵,难不成想把我困在里面?”
“王妃多虑了。”
相见跟两个侍女后心一凉,循着声音转过去,只见一面平平无奇的白墙,倒退回几步,才发现后头树枝掩映着一条路。
过去几步就走出了这阵,煜王正坐在一个临水小花厅里用早膳,小南小北站在他身后。
“完了,殿下听见咱们议论他。”飞雪悄悄说。
相见一阵心虚:也不至于为这句话就要跟我上火吧。她赶紧摆出礼节性的假笑,迤迤然缓步上前,到了跟前低声万福:“殿下。”
王妃行礼的样子,当真是仪态端方,周显旸喜欢。他示意她坐:“王妃以后在家就别时时行礼了。”
他果然不喜欢京中这些规矩。荣相见笑着入座,身处这流云厅,放眼望去顿时心胸开阔。
这里地势高,视野极好,水流潺潺,穿花拂柳,带着吹落的花瓣绕着花厅流走。那矮墙看着也如玩具一样,周遭列阵,墙上的窗洞与树木映衬,很是雅致。不是京中园林样貌。
“这是灵州园子的样式,我喜欢,就在府里造了这一方天地,将来赏月不错。”
相见只好假装刚才那些厥词都不存在,随声附和:“灵州是在东南边吧,我只在唐谦的《山人游记》中见过只言片语。未曾有幸去看看呢。”
周显旸说:“我也是这次回京驻扎经过,短暂停留。来日方长,有机会一同去游玩一番。”
荣相见长这么大,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西山祭拜娘亲。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去,心中涌出一丝伤感,又不好流露。
很快,小丫头把荣相见的早膳端上来。她一看,也是自己素日爱吃的。
“我大哥竟然连我早膳爱吃什么都记得啊?我都不记得他的,真是惭愧。”
荣相见舀了一勺虾仁玉米蛋羹,入口细嫩软滑。这煜王府厨子的手艺倒是赛英国公府。
煜王笑道:“哪有?我问你大哥,他便回去问你嫂子。你嫂子拟了一个小册子交给我。你不同时节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那嫂子是极贤惠能干的,我大哥娶了她是三生有幸。”
“你哥说,男人这一辈子,什么建功立业,为官做宰,如果娶不到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那也是白忙。家宅和睦安宁,子女教养有方,比什么都重要。”
相见立即回道:“我会向嫂嫂学习的。”
“我不过随口说他的话给你听,你不必拿自己比别人。”显旸觉得王妃不像自己的妻子,倒像是部下来的。
煜王又主动回应她刚才与侍女们的议论:“府里这帮人有些是宫里赏的,我们暂且不好动。”
荣相见不同意:“难道因为是宫里赏的就任他们散漫着?这么大的府邸,人多都没了规矩,若闹大了,伤的是殿下的颜面。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