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叹了口气,这小老头身体向来不错,年轻那会儿怒发冲冠,提剑浩浩荡荡要闯江湖,一心要做那除强惩恶的游侠儿。娶到媳妇儿后才收了心,继承祖业做了些养家糊口的营生,这些年壮心未老,还能与别人过上几招,若不是怕家业无人打理,还想随着大父从军,一路马踏关山。
若说年老体弱望舒还是有些不信的,只怕遭人陷害,她连忙问道:“我之前不是让你当心那个小妾和管家,如今他们二人呢?”
“自从我来到洛阳之后,那两人便对我多加提防,还好,后来我查到他们一直在做假账,中饱私囊,便告发到官府里面,证据确凿已经入了牢狱,谁料老爷顾及旧情把他们赎了出来,现在已经赶出洛阳,永生不见。”
望舒不由纳闷,差人放好行囊,又换下一身尘土的衣裳,她便去外祖父院里拜见。
娘亲正坐在外祖的床榻前,拽紧手帕一抽一抽哭着。
望舒跪下行礼,喊了声,“阿翁,身子可还安好?”
外祖看见他后,欣慰地笑了,他招了招手,“望舒啊,过来给外祖仔细悄悄。”
她连忙走了上去,谁料外祖父忽然间掩面巨咳,阿娘连忙替他扶稳身子,半晌后,他恢复平静,只是手中帕子展开后,竟是淋漓的鲜血。
阿娘哭得更凶了,埋在外祖怀中,抽泣着说:“阿耶,是女儿不孝呜呜呜。”
可是,自从走进房子之后,望舒便觉得异常的诡异。
久病之人房中理应有或浓或淡的药香,然而这里弥漫着一股子浓厚的猪肘味,可看向桌案,除了茶水糕点,别说是残留的药碗,连一点吃食也不曾有。
其次,外祖父虽然迎风咯血,可却面色红润,唇角泛着油光,袖子上还沾了油渍。
望舒看向那满是鲜血的手帕,血渍暗红,走近了还有一股臭味,像是动物的血迹。
外祖拍着阿娘的肩膀,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望舒在一旁坐下,凑上去问道:“阿翁,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去请郎中过来。”
他深色凝重,颇为感慨地说:“唉,一把年纪了,不得不服老啊。心肝脾肺肾哪哪儿都不舒服。”
他又伸了伸腰,随后倒吸一口冷气,哎呦呦嚎了几声痛。“我这腰骨也不怎么好,整日整夜,翻来覆去不能睡个好觉。”
望舒皱着眉头,氤氲着冷气,吩咐身旁的新管家:“还不快去请郎中!”
外祖伸长手劝阻道:“哎哎哎,别折腾了。”
“没用的,我这一副病体残躯,这些日子吃了许多药,终究是阎罗王急着收人,完全不管用。我这是年老体衰之状,多补补便好了。”
说罢,他对着管家挤眉弄眼一通示意,轻咳两声后,说道:“我得跟外孙女叙叙旧,你先下去吧。”
望舒却拦住了他,“等等,这些日子阿翁都在用什么食谱,还是如同往常一样?”
管家思量片刻,作揖后回道:“除了餐后还需用药之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
她若有所思,“我听宫中的太医说,生了病还是要吃清淡些,特别是老人,日后阿翁的饭食一律只上素菜,不得出现半点油腥的肉食。”
管家抬眸看了眼外祖父。
外祖父呵呵笑道:“望舒,也不必如此。不吃肉哪有力气啊?”
望舒说道:“阿翁,你病了,不能贪图口腹之欲,自然是得清修。”
阿娘也在一旁补充道:“是啊,我在道观一连吃了几年素食,如今身子却也不错。”
他只好讪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一连几日,阿娘四处遍访名医,可洛阳城中的郎君,个个都摇着头,统一口径说是看过了,无药可医,最多只给开了些药材补补身子。望舒白天里呢,各个坊市街道逛上一遍,哪里繁华热闹往哪里去。
玩累了便盯着外祖父,来来回回总叫她看见好几次偷吃猪肘烧鸡。
望舒一脸无奈的说:“阿翁啊,少食油腥,多多保重身体。”
他却哭丧着脸,“望舒啊,无肉不欢,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要多吃几块肉。”
这时,阿娘端着一锅浓稠的汤药过来,“阿耶,喝了吧。”
“晚些还命人给你准备了药浴。”
他抹了把脸上冷汗,点头道:“好,好。你们先出去吧,药凉了我就喝。”
阿娘瞪了他一眼,“不行,得趁着热乎喝了药效才好。”
望舒在屋内逛了一圈,看着死去的盆栽,冷冷瞥了他一眼,他连忙端起药碗咕噜咕噜一口闷了下去。
她说道:“以后谁还敢偷摸摸给老爷带猪肘烧鸡,扣一个月工钱。”
一众侍从梗着头,噤若寒蝉。
过了一段时日,外祖父终究是遭不住了,他悄悄来到了望舒院中。
望舒笑着说:“阿娘的药果真药效,这才没多久阿翁就能下床,疾走如风了。”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望舒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
望舒明知故问:“哦,猜到什么了?”
他凑了过来,小声说:“望舒啊,这也不能怪我。你阿娘已经好几年没回过洛阳了,我只是太想她,才想出了装病这一遭。”
“我怕这一说出来,她生了气便又跑回去,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望舒揪着他白花花的胡子,佯装生气,“你啊你,叫全府的人,全京城的大夫,陪你演上这么一出戏,阿娘都快担心死了。”
他有些讨好地说:“哎呀呀,是我错了嘛。望舒,让厨房给我添些肉可好?一连素了好几日,我都快要饿得比那黄花还瘦了。”
“还有啊,那药也是真的难喝,我现在肠子都是一股子苦味儿。”
望舒不满道:“你都吃了这么多年山珍海味,少吃几日能掉几两肉啊?”
“被小妾管家私吞了这么多银子,也不见你心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倒贴钱把人给赎回就算了,还倒贴钱给他们远走天涯。”
“你这些年糊涂了啊,小老头。”
他垂头丧气,迎着风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苦闷,“哎呀你快别说了,自从得知那两人合伙要卷走我的财产,我都快难受死了。”
“唉,你不懂啊。管家陪了我好几十年,劳苦功高的。可我给的待遇,别说是整个洛阳城,便是放到整个大周都算最好的,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人人都说我是个老色鬼,一把年纪纳了个小妾。可当初我见她可怜,在路边卖身葬父,便将她招来了顾府,当个奉茶的侍女也好,当个唱曲的歌姬也好。我都一把老年纪了,哪还能对这些黄毛丫头生什么心思啊,她说外边闲言碎语污了名声,誓死也要个名分。”
“想来想去,那就给个妾室的名头吧,她甜言蜜语哄得我开心,平日里要啥金银珠宝都给她,伤心的时候也不过叫她唱上三两小曲罢了。”
“没想到啊,人家所求甚大。”
望舒知道,外祖父是真的很孤独,很缺陪伴。
终归还是儿女的失职啊。
第52章 生辰
洛阳好风光, 但望舒却格外想念长安,想念那围城中的晏希白。
可她却渐渐意识到,病危是假, 但年老是真。
什么是老呢?
日渐衰弱的身体,爬满鬓角的苍白, 一道道深邃的褶皱, 慢下来的步伐……
还有许多看着看着,便再也见不到的人——悲寂的灵堂, 扬了一路的纸钱, 和高高长起的坟头草。
或许母亲也意识到了,所以总是静静地陪着外祖父,想着法哄他开心,亲手替他织了寝衣,下厨房做几道儿时的洛阳菜。却又拘着他, 一碗碗养生汤下肚,拼命砸钱也要让他多活几年。
望舒就无法无天多了,她很少去思索那看不到头的未来, 她既消极又乐观,人生本来就苦, 何不及时行乐?
阿娘喜欢清净,呆在家中二门不迈, 望舒却喜欢带着外祖父往外跑。陌上听风,舟中听雨, 是雅致。鸾歌凤舞,高朋满座, 是繁华。车水马龙, 人声鼎沸, 是热闹。
酒楼上,他喝得醉醺醺,拉着说书先生,吹嘘自家出了个小凤凰,是将来的太子妃,她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了得。满楼的人围了过来,望舒窘迫到连忙戴上帷帽,火急火燎带着侍女跑路。
最后,店小二在这个烂醉酩酊的酒鬼身上掏不出一分一毫,只当他是来吃霸王餐的骗子,扒光外袍丢在了大街上,有人认出是顾员外,才好心把他带回了顾府。
事后他责备望舒不够意气,望舒却也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出门竟然不带钱,还被当做骗子扔出大街,她放浪形骸,笑得肆意,仿佛面前这委屈巴巴的老头子不是自家外祖父。
听说码头聚集了一群胡商,卖着些漂亮的稀世珍宝。望舒拉着外祖前去瞧了瞧,本想着骗他给自己掏腰包,谁料,明明语言不通,他却能拉着波斯的商人谈得你来我往,一直从日中聊到日落,望舒拽着他的手,“阿翁快走啦,阿娘还在家中等着吃饭呢。”
他恋恋不舍,与那波斯商人互通名姓,说来年要是还来洛阳,记得给他捎上一壶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