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又是烧纸又是高喊,搅动气流,尘埃上升,能形成与人工造云人工降雨一样的效果。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是“愚昧”的。他们不懂什么科学,只知道天本来是晴的,现在天阴了。
在他们高喊着“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的时候,云来了,天阴了。
那一定是扬州城上空聚而不散的怨灵们都来了。
青军将士本来愤愤不平,想着自己都投降了,怎么没有降军应有的待遇,要不要找机会反了。
当云气聚积,仿佛连周围空气都蒙上了一层带着香烛纸钱焚烧香味的雾气时,恐慌层层叠叠堆在他们心口,终于压得他们胸口震颤,面色苍白,难以呼吸了。
当他们作恶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怕的。
什么怨灵冤魂,若真的有,这世道也不是现在这模样。
恶人都是不怕鬼神的。
但现在,他们居然怕了。
被绑着推到石碑前的降将们抬头看着石碑,看着红巾军,看着朱元璋和徐达。
他们都知道,自己怕的不是什么被自己屠戮的扬州老百姓的鬼魂,而是怕这打着为民除害的红巾军。
他们挣扎着想吐出嘴中的布,想要求饶,想要说自己很有用,想说自己会忏悔,想说自己将为朱元璋鞍前马后。
死在战场上他们一点都不怕,如果死在这里,他们真的担心鬼仗人胆,那群孱弱的冤魂会仗着有红巾军震慑,把他们死后的灵魂活活撕了。
他们不惧生死,但居然开始惧怕死后了。
常遇春带队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李善长本以为宋濂等人会离开,哪知宋濂等人不仅不打算离开,还对朱元璋多了几分敬意,似乎下定了留在应天的决心。
他当机立断,让年纪最大的叶铮和宋濂去扬州相助朱元璋。其余的文人则在应天安心作文,准备与其他势力的文人以笔为武器,短兵相接。
叶铮是名人之后,宋濂自身颇有威望,他们若在朱元璋身边,定能扭转一些外人对朱元璋的印象。
常遇春之前被李善长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揍,正想办法弥补,便带着蓝玉,领了一队将士护送宋濂和叶铮两位大贤来扬州。
陈标虽然先出发,但李贞得了朱元璋的命令,故意拖延行程。马车走的是最好走的大道,走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生怕累到了年幼的陈标。
宋濂和叶铮都是能骑马飞奔的文人。他们比陈标晚出发一日,还赶在了陈标前面到达,正好碰上祭祀。
常遇春等人下马后,接过驻守在扬州的红巾军递来的白布,换了胳膊上的红巾。
红巾军还在仿佛不知疲倦的喊着“魂兮归来”,有些人声音已经沙哑,也不肯停下来喝口水润嗓子。
体弱的扬州城遗民已经累得喊不出来,只一边嘴唇翕动,一边往火堆中丢纸钱。
蓝玉有点被吓到了。
他拉了拉常遇春的衣角,小声道:“姐夫,这、这是什么?”
常遇春皱眉,低声道:“祭奠扬州百姓。你不是知道吗?”
蓝玉肩膀缩了缩。他知道是知道,但没想到是这种阵仗啊,有点被吓到了。
蓝玉本以为这祭奠,也就是朱大帅收买人心的方式,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才随常遇春来。
应天太压抑了,他身为大将军的妻弟,居然连抢个女人都会被揍。
更可气的是,一直都很顺从他的姐姐,竟然对着他一顿哭,哭得蓝玉心烦极了。
他姐比他大不了几岁,又已经出嫁,早就不是蓝家人,哪有资格训斥他?若不是他还得在姐夫麾下混饭吃……哼。
“姐、姐夫,怎么天越来越阴了?”蓝玉再次声音颤抖道,“不会真的有鬼吗?”
蓝玉比常遇春矮半个脑袋。
常遇春低下头,本想安慰蓝玉。但他突的也有些不敢说话,怕话说出来会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低沉的乌云,表情怅然。
真的有鬼魂吗?
如果真的有,他曾经被人残害的亲人邻里,他曾经手下屠戮的敌人和无辜人,他们的鬼魂在哪?
还是说,就算是鬼魂,也和人一样,要找到一个主心骨,才能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朱元璋自己努力读书,他麾下的将领们都咬着牙跟随朱元璋的节奏。虽说没朱元璋那个本事,常用字倒也能认个大概。
常遇春看着石碑,念出了站着老远,也能看到的石碑上的大字。
“下民难欺……”常遇春喃喃,“是大帅的字啊。”
蓝玉虽不喜懒得读书。但他被常遇春反复叮嘱,不识字可能只能永远当小将,当不了大将军,所以现在也勉强识得几个字。
他视力比常遇春好上不少,不仅能看见石碑上的大字,还看得见石碑上的祭文。
看完之后,蓝玉肩膀又缩了缩,往常遇春的影子处躲了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但心中就是忐忑不安,有点想从这肃穆的祭奠现场逃走。
宋濂和叶铮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早就知道朱元璋这场祭奠肯定不伦不类。
朱元璋麾下的文人差不多都跑光了,寥寥无几没跑的文人都镇守在朱元璋打下来的各处城市中为官,安抚百姓,忙碌无比。没人有空与朱元璋随行。
所以朱元璋军中大概率是没有懂祭祀礼仪、懂撰写祭文的人。
他们匆匆赶来,本想补上朱元璋的缺漏,让祭奠后半截看上去正式一些。
但现在,两人对视了一眼,将胳膊上的白布系紧了一些。
“常将军,我们别打扰大帅。等大帅祭奠结束再过去。”叶铮道。
宋濂点头赞同:“现在正是最肃穆的时候,不可打扰。”
常遇春犹豫了一下,决定听大文人的话,带着一众士兵停在红巾军中,没有上前。
朱元璋已经得知了常遇春带着叶铮、宋濂到来的事。但他没有激动地迎上去,只轻轻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后,就继续主持祭奠。
红巾军已经将散落的尸骨整理好,青军只需要从几个堆积尸骨的地点,将尸骨带到大坑中放好。
半日后,尸骨尽数归与墓坑,青军拿着木铲开始填土。
宋濂和叶铮松了一口气。只是填土,不是坑杀。大帅没被气得失去理智。
但紧接着,他们俩就平静不了了。
朱元璋居然让人扛了两个大锅来,生上火,要现场给扬州的百姓们做祭祀用的肉。
火生好,红巾军抬上来一堆腌制好的、只有脑袋勉强看得出来是谁的尸块,噗通一声丢进了锅里——朱元璋竟然是用张明鉴的肉充当祭品!
青军开始瑟瑟发抖,被捆着的降将更是抖得裤子都吓湿了。
宋濂和叶铮按捺不住,撩起衣袍跑到朱元璋面前,想要阻止朱元璋。
因朱元璋已经和身边士兵说过,没有人阻拦宋濂和叶铮,让他们俩顺利跑到了朱元璋面前。
蓝玉嘀咕:“他们不是说别过去吗?”
常遇春瞪了蓝玉一眼:“闭嘴!”
蓝玉缩了缩脖子,看着那沸腾的大锅,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帅!”叶铮比宋濂脾气耿直一些,当即道,“这样不可!”
朱元璋对叶铮和宋濂拱手,先很客气的打招呼之后,才道:“先生,这次祭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
朱元璋指着已经累得晕过去一次,还是爬起来生火的扬州遗民。
“我们这种底层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要让青军知道,要让天下人知道,也要让我的将军和士兵知道,杀人的时候要做好被人杀的心理准备,吃人的时候也要做好被人吃的心理准备。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他们仗着手中的刀作恶的时候,就要明白可能有一个比他们更大的恶人会对他们做同样的事。”
宋濂皱眉:“大帅,你就要做那个最大的恶人吗?”
朱元璋道:“有何不可。”
他抬头看着石碑:“我读了几年书,看到史书中每次朝代颠覆,都是咱们底层老百姓自发的反抗。虽然最后胜利的果子总被一些更厉害的人摘了,但至少我们每次反抗都真真切切给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致命一击。”
“先生们,你们看我题的词。谁说的下民易虐?我就觉得下民最难欺,比苍天还难欺。我也不替天行道。天自己多有本事?若真想做什么事,随便降下一道雷,有谁能阻止?如果有天命,那也是天授命与人。至于那人能不能完成天命,天是不管的。”
“这个叫什么来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荀子说的吧?盛世和乱世的差别,只是承担着天命和民意的君王,能不能在有灾的时候救灾,有祸的时候平祸。”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但我知道我至少可以做替民行道那把最利的刀,做恶人头上最惧怕的最大的恶人。”
宋濂和叶铮久久不语。
他们看着朱元璋,仿佛看到一个暴君的雏形,正在逐渐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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