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着的身躯被砸到滚烫的墙壁上,原本昏过去的柳温竟也逐渐清醒过来。
李轲声音发狠,像是从牙关里头挤出的几个字:“不想死、就跟我走。”
柳温的神智还未恢复清明,但李轲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选好了路线就冲了过去。
梁乐被他救出去,柳温也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他努力爬起来,爆发出惊人的毅力,跟在李轲身后冲了出去。
他们藏身的角落,距离正门不不到十尺的距离,但却如隔天堑一般,仿佛跨越了无法度量的鸿沟,穿过了缓慢而仓促的时间,在躲过那一根根燃烧着的、如同火鸟一般扑向他们的梁柱之后,才安稳地走到干燥凉爽的夜色之中。
回到了再无灾祸的人间。
·
这场火烧得太过吓人。
不说藏书阁里的珍贵书籍付之一炬,竟然差点在里头埋葬了两位学子的性命。
从学子到山长,无一不为之震惊。
昨天夜里,几乎整个书院的学子都聚集在藏书阁门外,山长夫子更是安排所有人打水救火。当听到那学子哭喊着说里面还有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不知所措的。
那学子只好交代自己有过错,不慎将门锁了,可里面还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本只想尽快扑灭火,将里头的古籍孤本能救多少是多少,能留一本是一本。可换了人命,那却不一样了。
这些书再珍贵,也是死物,尽力去救便是。但在里头的学子又该如何是好——火势那般凶,谁敢冲进去救人?
就在众人踌躇不决之时,唯有李轲不同。
他双目赤红,神色冷得吓人。抢过身边学子手中的一桶水,从头顶浇下,浇湿了衣裳就往里冲,谁也拦不住他。
龚夫子想要劝他,但也被他的眼神骇得顿在原地,只又塞了条湿布让他捂住口鼻。
锁上的门严实得很,好在那把锁上的火已经被泼灭,那学子及时送来的钥匙也帮上忙。
他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目光中踹开紧闭的大门,冲进火里,又在众人的欢呼中将人救了出来。抱着梁乐出来之后,他顾不上歇息,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黑灰或是湿透的衣衫,只匆忙找胡大夫,让他看看梁乐。
后面跟着的柳温更是令人惊讶,没人想到除了梁乐,里面还有一个人。柳温冲出藏书阁后便直直倒地,他身上的伤更重,整个后背都被烫伤,一张脸白得仿佛就要离世。
可以说,这一夜,没有人睡了安稳觉。
梁乐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左手手掌上紧紧地缠着几圈白色细布,还有强烈的痛感。
“啊!”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轻喊出声,但她的声音沙哑得很,仿佛沙砾磨过石块一般,不复之前的清亮。
床边人听到她的声音,拉住她的手腕,不许她随便触碰自己的伤口:“已经请了胡大夫来看过,我给你抹了药,这几日都不要随便动左手。”
李轲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叮嘱道。
“也不要开口说话,胡大夫说你吸入太多烟尘,伤了嗓子,需要养养,有什么事你只要使个眼色就好。”
梁乐没想到自己连说话的权力都被剥夺。而且自己使眼色,李轲真的能看懂吗?
她半信半疑,朝他眨了眨眼。
没想到李轲真的放下她的手,转身去了外间,回来时手里捧着杯温热的水。
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竟然真的被他看出来了!
李轲见她这神色,就知道自己没弄错。将茶杯放在一旁,他伸手到梁乐后背,将人托起来,靠在床头,开始喂她喝水。
修长的白皙手指捧着翠色茶杯,梁乐差点没移开目光。但她只是伤了左手,右手还是完好的,不需要李轲喂她——而且她也担心这样喝水容易洒在床上。
她伸出右手,接过李轲手里的杯子,自己喝了几口。
李轲也不阻止,等她喝完,接过空茶杯,问道:“还要么?”
梁乐摇头。
她还想问问昨天的事,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不是昨夜那身,眼里的惊吓几乎要溢出。
谁给她换的衣裳?
不会是李轲吧!
“昨夜我将你救出来,胡大夫和胡姑娘一同来看的你。他们说要查看你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便给你换了身衣裳。”李轲朝她解释,看到她眼中的询问之色后说道,“我没留在屋内,胡姑娘说他们行医不能在外人面前。”
事实上,昨日胡璇要将他赶出去,自己查看梁乐身上的伤口之时,李轲是万般不情愿的。最后还是因为对梁乐的担忧占了上风,才不得不退出到了外间。
他隐去与胡璇的争执,只说出了结果。
梁乐不觉得李轲会这么简单就被胡璇说服,但看他的模样,估计是没发现什么不对。胡璇还挺靠谱的,这下子真是多亏了她。
放下心来,她又看向李轲,睁着眸子,想要向他传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从藏书阁逃出来之后怎么样了?
李轲将空茶杯放下,答道:“原定的考校被推迟了,山长大怒,要严查这事起因。”
藏书阁平日里都有安排好的学子看管,到了夜里便会熄灯落锁。但昨夜阁内分明点着许多烛火,守门的学子却视而不见,可以说是这场火的罪魁祸首了。
“那学子已经被找出来。他说是听了柳温的吩咐,后者只说是和一人有宿怨,想将他锁在藏书阁一夜出气。那学子想着里头灯火通明,如今也不算寒冬酷暑,待一夜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听了柳温的。”
最可气的是,那人竟然锁上门便离开了,还是后来火光冲天,那一片天幕都被照亮之后,藏书阁的火势才被人发现。便是他后来将功补过,交出了钥匙,又说出里面还有人,也难逃责罚。
他说的时候平淡,完全看不出来在见梁乐之前,他听那学子坦白之时,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整个人像是从地狱走出的罗刹一般骇人。
昨夜他被潘仁找去看文章,两人产生了分歧,最后潘仁硬是要拉着他去找萧夫子分辨一二。等他回来看到屋舍里的字条之时,一切都晚了。
李轲眸色愈深,危险的情绪在眼底酝酿。
若不是潘仁找了他,阿乐如何会独自去藏书阁,又如何会弄得一身伤回来?
他想到在火光与浓烟之中躺着的梁乐,心头就有抑制不住的戾气。
想要让这些害了她的人都再也不出现。
梁乐见他说着说着就陷入沉思,只好拿右手轻轻敲了一下床沿,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还有问题没问完呢!
她以眼神示意外间,想问问李轲那纸条最后怎么样了。
李轲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已交予龚夫子。”
说着他将外间案桌上自己的文章拿来,举在梁乐眼前。
不是吧?
她都这样了还要她学习写文章?
梁乐瞪圆了眼,感到难以置信。
但李轲的下一句话让她收回了腹诽:“仔细认认我的字。别再被那些污七八糟的字骗了去。画虎不成反类犬。”
梁乐估计他已经知晓这些字条都是柳温模仿他的字迹所写。她也不是辨认不出来,只是昨夜在桌上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加上背着烛光,哪能想到是被人放进屋里的呢?
门上还落了锁呢!
……门上落了锁?
梁乐终于发现了自己遗漏的事情。柳温是如何随意进出自己的屋舍的,当初那张泄题的纸条也是被他偷偷溜进屋舍里头塞进来的吧。
昨夜自己竟没想起来问问。
她眉头紧锁,李轲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们到屋舍之前的被褥便是柳温所打理。他自然有我们屋舍的钥匙。”
一道灵光闪过她的脑中。
先前弄脏被褥,不得不去浣衣舍的记忆被翻找出来。
——哎呀,你说那个呀!你们是新入学的吧?你们那些被褥都是早就入学的学子送来洗的,好像叫柳……柳什么的。
那时她便应该想到,柳温能够随意进出他们的屋舍。
但却因为当时一心只想掩藏自己的秘密,而没有在意其他。
她定定地看着李轲,似是又有了什么要问。
但这一次少年并不明白了,他觉得梁乐会问的事都讲得差不多,她还会对何事好奇?
梁乐将右手从被子里挪出来,轻轻勾住他垂在身边的右手。
示意对方摊开掌心,她开始在上头写字。
柔软的指腹划过手心,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之感,一触即逝,令人难以将之捕捉。
李轲的思绪被这股痒意带得飘忽一瞬,才定睛看她的笔势走向——
是个“柳”字。
他沉默了几息,才问道:“你想问柳温的情况?”
见梁乐点头,他脸上显了几分怒意:“他差点将你害死,你还想着他?他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梁乐听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柳温死在火场里。
难道柳温真的死了?
这猜想令她觉得有些可怕,虽说的确是柳温害她锁在藏书阁,有此一难,但这事的确是个意外。而且昨夜只有她与柳温两个人在里头,若是柳温真的被烧死在藏书阁,她怕是也要落下些心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