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子行事作风高调得很,学子们都知晓这位夫子嗜酒,不守院规,不讲礼节。但他又相当低调,从未大肆宣扬过自己的山长身份,就连潘仁还曾担忧过“山长是否会无法忍受白夫子,哪天将之赶出书院”。
他的课亦与旁人不同,别的夫子上课时严肃得很,戒尺几乎不离手,学子们都不敢大声说话,恭恭敬敬;但他的课却随性极了,每回来学堂之时,他那酒壶不是挂在腰间,便是拎在手上,喝得醉意盎然,两颊红润之时才会提笔蘸墨,挥毫于宣纸之上留下墨宝。
未时已到,梁乐等学子早已端坐在学堂之中,面前摆着各自的笔墨。
白夫子姗姗来迟,映入他们眼帘的先是那一角衣袖,接着是凑到了嘴边的酒葫芦,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之中十分清晰。
几堂课的相处下来,已经有大胆的学子敢主动与白夫子打招呼:“白先生,今日喝的可是状元红?”
白夫子仰头饮尽,散落肩头的长发向后拂去,几缕碎发粘于洒了酒的面上,眼神涣散地望着那名说话的学子。他微微眯起眼,似是过了半晌才想起这学子的名姓,回答道:“席学子啊!状元红……自然得等你们赴京赶考之时才能开啊!”
另一名学子接话道:“白先生是要我等为书院考个状元回来啊!”
“正是正是。”白夫子走了两步,脚下不稳,但仍是站在了台上。他把酒葫芦往木桌上一扔,葫芦发出滚动的声响,最后碰到了砚台,停了下来。
“你们可别浪费我二十年的状元红啊!我可是埋了许久!”
梁乐听得好笑,连日来的紧张都被白夫子的动作弄得不知不觉消了去。她与李轲说悄悄话:“李轲哥哥,听说每回秋闱前白先生都要拿状元红为学子践行,也不知他两年前喝的又是多少年的酒呢!”
秋闱三年一次,最近的一回便是明年。秋闱便是乡试,只是因为日子在秋天而被如此称呼。它虽然只是考举人的考试,但唯有通过这考试才能有机会参加接下来的春闱,之后才有殿试面圣的机会,也就是钦点三甲。
秋闱离状元虽然还差得挺远,但学子们从书院离开,进了京城,路途遥远,便不会再轻易回书院来了。若是他们想要直接参加来年的春闱,将选择留在京城几个月。是以践行之时白夫子便会提前取出状元红,讨一个好彩头。
只是白夫子哪来这么多的酒,还二十年的呢,要她说啊,顶多就是三年了不得了。
李轲知晓梁乐脑子里又在想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看了她一眼:“等明年我们赴京之时,你便有机会尝尝了。三年还是二十年,那会便知晓。”
他的意思是那会到场的夫子学子定然不少,白夫子的酒究竟埋了多少年便能轻易知晓。但他在梁乐心中几乎要无所不能了,听了他这么说,梁乐不由得感叹道:“李轲哥哥,你连喝酒都这么厉害?还能尝出年份呢?”
这光环也太大了,这些年相处下来,她记得李轲分明不太喝酒来着,唯一一次见到还是上回拿了院试案首之时的簪缨宴。
“想哪去了。”李轲没料到她竟然这般理解,正准备多说两句,就听到白夫子准备上课了。
书法课与旁的课不同,若是教八股制文,夫子一人讲解便是。但此刻却是习字,单凭夫子口授毫无意义,甚至夫子亲身写字亦是只能给学子们借鉴一番。唯有他们亲自写上几排字来,再由夫子点拨,如此方能有些进步。
先前几堂书法课便是如此,先由白夫子写上一纸字,再由众人观摩,继而自行领悟尝试。撇开自始至终都被称赞的李轲不说,梁乐那一手字经过白夫子指教,竟也有了些进步。
那酒葫芦此时已然空了,白夫子喝了满满一壶酒,不论是否为烈酒,此时已然有了些醉意。但接下来却不如往常那般,他并未提笔。
扫视一眼学堂中的学子之后,白夫子走到门外,竟拿了一堆茶具进来,复又拎着一坛子酒。
他将酒坛面上那层红布揭开,一瞬间酒香溢满整间学堂:“这酒名为桂花酿。你们这些小娃娃往日里那些字太规矩了,是该喝点酒破破桎梏啰!”
白夫子此刻分明已然有了醉意,脚步虚浮,但双手却稳得很,将坛中酒倒入不多不少的二十六只杯子中,一滴未撒,每只倒了八分满,聚在一处,水光潋滟,层层涟漪直要往人心里荡去。
见所有学子傻坐在原地,白夫子眼尾垂下,似是对他们的木讷有些无奈:“愣着干什么,一人来拿一杯。”
“先生是要我等饮酒?”
“院规不是不允我们喝酒么?”
“这酒闻着倒香,我往日竟从未尝过。”
“跟着白先生,可真是沾光了啊!”
……
梁乐唯一一次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见了这酒,她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担忧。
迟疑着走上去领了自己的那杯酒来,她凑近闻了闻,有股甜腻的桂花香气,想来是采了前几月大盛的桂花酿制而成的。
这种酒应当不会太烈吧!
她盯着杯中透明的液体,将唇贴上杯口,稍稍抿了一下。
好甜!
比橘子汁还好喝!
特别的味道让梁乐眼睛一亮,眯了眯眼睛回味着舌尖的香甜之感,准备再喝一大口,却被身旁的李轲拦住了。
李轲领了酒回来就见到她在偷偷喝,像是见到了什么难得的美食的模样,双手捧着杯子舍不得放开。他拉住梁乐的手腕,不让她的嘴唇碰到酒杯:“上回不是醉了?莫要多喝。”
梁乐刚刚发现这酒的美味,一时舍不得撒手,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抿酒时留在唇边的酒水:“我没多喝!只抿了一点点!”
她确实不敢多喝,万一在这儿喝醉了,不甚暴露自己身份,那后果可有些麻烦。
这一幕落在李轲眼中,眼眸渐渐变得幽黑。他将梁乐手中的酒杯接过放在桌案上,扭过头不敢再看她。
二十六杯酒俱被取走,白夫子忽然大笑一声,道:“今日我便教教你们,这字到底该如何写!”
仍未倒尽的酒坛被他举起,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水沿着唇角滑落,他却毫不在意。
桌面上的那支紫毫已然被他握至手中,特制的竹纸随之展开。
这纸笔俱是白夫子所钟爱之物,紫毫笔尖挺拔尖锐,竹纸写字自有一股文人雅气,兼之墨色落于其上鲜亮非凡,笔迹锋利明快,是他每逢讲课必带之物。
他用力蘸墨,不假思索,笔走龙蛇,于竹纸之上书写数字。
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不过几息,他便搁下手中笔,长喟一声。继而后退两步,满意地颔首闭目。
梁乐离得近,站起身往前倾几分便能看见纸上的字。
——谁其传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
白夫子将写完的字摆于正前方,豪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娃娃们,把酒喝了,莫要拘泥于书院科举,借此机会,直抒胸臆罢!”
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此刻酒置于眼前,夫子甚至在劝酒,加上充斥着整间学堂的甜腻桂花香气与莫名涌上心头的畅快。学子们只觉体内一股热血即将喷洒而出,胸腔发烫,取过酒杯便一饮而尽,要试试夫子所谓的“醉中醒”究竟是何感受。
这样的气氛之下,梁乐亦是忍不住,伸手将酒杯端回手中。
她望着身旁的李轲,方才抿的那口酒激得她双眸莹亮,眼含秋水一般。
趁着李轲不注意,她举起酒杯与李轲手中的那杯碰了一下,瓷器相击,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响声。
“干杯!”
少年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
只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喝了一大口酒,满是餍足。
屋内是桂馥兰香,时浅时浓。
眼前是如花笑靥,似真似幻。
李轲想。
——尚未饮酒,他便已然醉了。
第46章 文学城首发 好看的、特别的。……
梁乐喝得不多,不像其他学子一般饮尽,只喝了半杯。
只是这点子酒已经让她有些飘忽,握笔的手记不住那些规矩,五根指头亦是随性搭在笔身上,悬腕在宣纸之上肆意涂抹,毫无章法。
她写了几句诗,又觉得笔迹不稳,不够好看。酒意上头,干脆扯了张新纸重来。
没等她写点东西,身后的潘仁喊她:“梁乐,你怎么只跟李轲碰杯?”
梁乐扭头,见潘仁正举着酒杯,似是把碰杯当作什么表示同窗情谊的大事,硬要她再喝一口。
还在她思索的时候,李轲便举杯撞上了潘仁的手里的杯子,接着将杯中剩下的一半酒喝了。
李轲主动要和我喝酒!
潘仁还是第一回 被李轲如此重视,自觉二人情谊尽在酒中,心生豪迈,也不再惦记着梁乐:“李轲,我以为你只与梁乐关系好,今日我们便把酒言欢,当同窗好兄弟!”
说着他还伸手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
李轲只是不想让梁乐再喝酒才如此动作。他本想避开伸向肩头的手,但见潘仁确实一腔真情,再想想这些日子与他们的相处,借着酒意,竟也觉得这人值得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