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亚特跪坐在狮鹫面前, 尽力敛去眸中的泪光, 强挤出一丝笑容:“晓,晓,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去拜托沼泽女妖, 让她想办法找到那个不稳定的缺口, 把你送出去, 好不好?”
“小斯孤零零待在这里,会觉得很孤单吧?”狮鹫觉得眼皮很重,但它没有睁眼看都知道, 斯图亚特现在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它知道的, 它一直都知道的。
无所不能的王子殿下其实很怕孤单。
在斯图亚特还很小的时候,对继承人寄予厚望的国王陛下,让他单独搬去了独栋的寝宫。
寝宫很大,也很安静,侍从对王子殿下抱有过分的敬畏, 即便是偶然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语,都可能让他们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头。
寂寞又孤单。
小小的王子殿下经常抱着毛团似的鸟雀, 坐在窗台上, 或是看书、或是发呆。
斯图亚特不喜欢把自己的小抱怨告诉其他人, 只是悄悄说给它听。
今天的汤有点甜,大概是厨子把盐和糖弄混了,试菜的侍女不知道他的喜好,以为那本来就是一碗甜汤;
他前些日子看的一本书被侍女收起来了,夹在里面签的叶子被她清理了出去,因为那本书太厚,他找到自己看到的那页后,对那本书的兴趣已经消失殆尽了;
侍女把他前段时间打猎顺手带回来的兔子养得很好,他经常看到她们围着兔子喂草,笑容很明朗,他原本麻辣兔头的想法只好无奈搁置……
寝宫很空旷,夜晚的时候下床喝水,脚步声都会有回音——虽然有点寂寞,但斯图亚特并不打算让侍从进来作陪,不然他们每天都是惶恐度日、连觉都睡不好了。
王子殿下从不承认自己害怕孤单。
但是,在入睡前,他总是喜欢把海东青安置在枕边。
直到海东青蜕变成足有一人高的狮鹫,之后每一个夜晚,它也还是会拢起翅膀,蜷缩在斯图亚特身边。
听到狮鹫的回答,斯图亚特一怔。
握着魔杖的手一点点攥紧胸口的布料,仿佛是想要借此来诘问自己的心。
无声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斯图亚特说:“没关系的,我可以和沼泽女妖待在一起。”
狮鹫抬起翅膀,轻轻盖在提灯上:“笨蛋小斯,不要连自己都骗过去啊。”
提灯里的火焰摇晃了一下,斯图亚特捂住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不可以继续下去了,你会死在这里的。”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恍然回神——
比起劝告,这句话,更像是接近脆弱的挽留。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来弥补,但这片刻的动摇,已经足够让狮鹫察觉。
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在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
狮鹫慢吞吞贴贴提灯,像是从前用羽毛温驯地蹭着他的脸颊。
它说:“小斯,不要哭,只是因为这里没有风,所以我才会有点没精神。”它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道,“别想着让我出去啦!缺口已经被封死了。”
斯图亚特扯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是吗,那你只能和我待在这里了啊。好亏的买卖,如果你没有跟下来的话,尤菲米娅说不定会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当个眷者哦?”
明知这是通往终焉的旅途,但狮鹫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鸟,离开这里吧,我认识一位深渊领主,下次它要扯开裂缝的时候,我把你丢出去,好吗?】
沼泽女妖的话语在它脑海中一闪而过,狮鹫将这个秘密埋葬在无风之处,用最欢快的声音回应道:
“那可真是光宗耀祖。”
小鸟放弃了离开深渊的机会。
缠绕在狮鹫身上的深渊气息一天比一天浓厚,沼泽女妖在某一日,叹息着说:“现在可好,小鸟,你想走也走不了啦。污染已经扩散到你的灵魂,把你变成介于‘中间’的存在了,和那家伙一样——外面的世界对生灵有一层天然的保护膜,裂缝则是撕开了它。换句话说,想要出去,只能是纯粹的生灵,或者是纯粹的深渊怪物。”
狮鹫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打算留在这里嘛。”
沼泽女妖摸摸它黯淡的、被黑雾浸染的羽毛:“可怜的小鸟,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因为深渊气息已经盘踞在你的灵魂上了,之后的压制会更痛,是直接撕裂灵魂的那种痛楚。而且…这样的痛苦是持续性的、不断累积的,你还要继续吗?”
沼泽女妖无法修复灵魂上的裂痕,她只能寄希望于小鸟。
希望倔强的小鸟可以尽快放弃,虽然无法回到上面的世界了,但它至少可以从痛苦中解脱。
但是,就像她预料中的那样,狮鹫没有放弃的打算。
“好心的小姐,请继续帮助我吧。”狮鹫说,“无论如何,我希望活着的时间,可以尽量久一点。”
深渊气息像是一株不断生长的吸血藤,扎根在它的灵魂上。
每一次的“压制”,都是粗暴地扯去藤蔓,藤蔓上的尖刺与动摇的根部,都将它的灵魂割得鲜血淋漓。
深渊气息无法彻底祓除,吸血藤依旧保留着根部,每时每刻都在吸引更多的气息、汲取它灵魂的养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深渊里没有风,这句接近呢喃的话语不曾传进任何人的耳中,狮鹫凝视着自己黑色的羽翼,晃晃悠悠地走回斯图亚特身边。
身体上的衰弱与灵魂上的痛楚,很快就击倒了狮鹫。
不,应该说,它能在灵魂濒临破碎的情况下,坚持那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即将迈入死亡的那一天,狮鹫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它听到沼泽女妖在唱有关深渊的歌,斯图亚特坐在它身边,压抑的哭泣声带着无尽的苦痛。
狮鹫想让斯图亚特不要哭,但它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也没有力气抬起翅膀,轻轻蹭蹭那盏提灯。
真是的,笨蛋小斯,原来这么不舍得我啊。
明明很害怕寂寞和孤单,却总是藏在心里,表现出一副很可靠的样子——都已经足够可靠了,稍微脆弱一点、把自己的情绪说给大家听,也没什么的吧?
……算了,还是继续可靠下去吧,希望好心的小姐愿意看在那些烤肉的面子上,收留一下小斯。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可以留在小斯身边啊。
这个愿望像是一颗小小的火星,在它即将归入终结的意识中燃烧起来。
恍惚间,数不清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
“我不想死!好不容易才抢到那么多钱,我还没有狠狠羞辱那些看不起我的家伙、把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我怎么能死?”
“是他先挑衅我的!我的莉娜只是被他的钱蒙蔽了双眼!只要杀了他,杀了他!莉娜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该死的是他!为什么我也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拜托了,让我活下去吧!你妹妹对我笑了啊!她喜欢我!这不是强迫,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只是意外而已!你要杀死你妹妹的恋人吗!”
越来越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组成同一种声音——
“■■■■”
狮鹫的意识渐渐远去,但它并未抵达终焉。
“小斯,不要哭,我会回来的。”
“不管是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戚晓:“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注视着阖上眼睛的狮鹫,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
宋惊棠以一种堪称慎重的语气,道:“刚才那些声音重叠起来的声音,很模糊,但是,给我的感觉很危险,就像是恶意的集合体一样——比沼泽女妖的沼泽还要严重一点。晓晓,你听清楚具体的内容了吗?”
“师兄?”
问题被抛过来,邬九摇头:“我也没听清。”
戚晓:“感觉和这次的任务有关。继续观察一下吧,狮鹫现在的状态还不是我们之前见到它时的样子,之后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思索片刻,道:“而且…有些奇怪,狮鹫死去后,躯壳居然没有消散。”
狮鹫以自身的勇气与意志赢得世界的认可,于是风赠予它足以跨越风雨的羽翼,自然赠予它“狮鹫”的形体。
正常情况下,狮鹫死去时,会化作纯粹的能量体,回馈世界。
她看着斯图亚特发出悲苦的叹息,被悲伤吞没的魂灵伸出手,触碰着狮鹫冰冷的躯壳。
原本“不能触碰”的距离,在生与死的界限中,被拉得很近。
一枚耳坠出现在斯图亚特的耳边。
——那是以狮鹫羽毛制成的,边缘处沾染着暗色,如同凝结的血。
或许是因为身处深渊,狮鹫的躯壳没有消散。
沼泽女妖长久地凝视着它,像是看出来什么一般,本应带着冰冷或蛊惑色彩的蛇瞳中,掠过一丝不忍之色。
黑蛇像是翻滚的潮,把狮鹫拖入沼泽中。
沼泽女妖说:“让小鸟在沼泽里安眠吧,把它的躯壳放在外面,万一被没有形体的怪物占据,我可是会头疼的。”
斯图亚特不知道回答什么,他只是堪称迟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