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法宁实在看不过,怕他赖上自己,从八宝袋中拿出几粒止咳丸。
珩玉真人没有接,勉强擦干净嘴角的残血,长眉舒展,惊喜地拥住顾法宁:“原谅师尊没去暗渊找你,师尊错了。”
“师尊错在哪?”顾法宁睁着无神的双眼,木然转过头,盯着透过林叶洒在珩玉真人身上的一小束光,“自己对自己不尽心,我掉下去不是活该吗。”
“阿宁,跟师尊回去吧。”
珩玉真人的泪流进她的脖颈,冰凉入骨。
“师尊,六年了,你放过我吧。”
顾法宁又重复了一遍。
紧紧抱住她的珩玉真人没放手,顾法宁只觉得好笑。
白月光人在的时候,他可从没说过这等掏心窝子的话,人不在了,多说也无益。
迟来的道歉与真心,除了满足自己的歉疚,好像真没什么用处。
“赤霄宗珩玉峰上的顾师姐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况且,师尊不还有竺岚月吗?”顾法宁冷笑。
“师尊屈尊纡贵来青阳城,就是为了成全竺岚月的愿望,遇见我很意外吧。”
“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师尊不需要为我的错误寻找任何掩饰的理由。”
“日月更替,星移斗转,总会有新人代替我。”
“师尊,你放手!”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刺激他的话,任珩玉真人的眼泪濡湿她的衣襟,浸透脖颈。
她讲得口干舌燥,珩玉真人哭罢又开始笑,笑得顾法宁心里发毛。
她实在受不了,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你他妈怎么不问我竺岚月去了哪,你问啊!”
珩玉真人笑够了,顺着她的话头问:“竺岚月呢?”
顾法宁:“……”
顾法宁:“我不知道。”
妈的,她好累。
甘缙躺在高台的凉亭里缓了缓,吃了些茶果子和不远处摆摊的馄饨面,精神焕发又是一条俊朗少年。
大小姐独自对着风絮絮叨叨:“你说小顾和承原道君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记得白苍,承原道君是赤霄宗的师叔祖,会准许小顾来我们灵华宗吗,等等天上那是什……”
大小姐站起身,看着头顶承原道君御剑,怀中抱着个奄奄一息的白裙少女,径直向城主府而去。
大小姐大吓一跳:“……小顾受伤了!”
甘缙仰头看了看,又继续躺着:“沈师姐放心,顾道友今日穿的是青云履,道君怀里的小姑娘穿的是粉红绣鞋,发髻也不一样,是两个人啦。”
甘缙一条条分析,语气中带了点自己都没发觉的开心。
“你傻笑什么?”大小姐反问,“照你的逻辑,那小顾在哪里?”
“小顾被抛弃了!?”
“事情就是这样,您的竺岚月被高阶修士救走救治,我躲在后边捡漏狼妖的兽核。”
顾法宁编胡话哄弄珩玉真人,隐瞒了和师叔的关系。
她说,不认得救走竺岚月的高阶修士,走出暗渊后听说您又有了新弟子,知道自己被宗门抛弃,这些年一直漂泊在远离赤霄宗的州府,用您教会的剑法和为您而学的医术活着。
甩开珩玉真人再一次试图拉她的手,顾法宁有点无所适从地转头。
“我见过世间百种苦,已经不习惯和师尊并肩而行了。”
第19章 师叔冷笑
珩玉真人面庞的绯红逐渐消失,眼中满是哀伤:“阿宁,你不愿认师尊了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顾法宁没听清也不想听,忙着与大小姐玉简传讯。
“金丹初期的狼妖兽核值多少上品灵石?”
大小姐那边吵吵嚷嚷,她声音听起来慢吞吞的:“小顾你果然一个人。”
顾法宁看了眼凄凄哀哀的珩玉真人:“…我旁边还有人。”
大小姐不岔道:“小顾你别再瞒着我们了,都看到承原道君抱个白裙子的野丫头回了城主府,他抛弃了你!”
抛弃?
她手下一用力,随着皮肉割裂的黏糊声,终于剜出兽核。
狼血腥中带臭,沾染了满手,顾法宁略微皱皱眉。
“从来没得到过,谈何抛弃?”
顾法宁知道大小姐是在担心她,安抚性的笑起来:“你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我取出妖丹就来。”
她站起身,看向珩玉真人:“我要走了,我的朋友在叫我,您自便。”
好奇怪,他怎么看起来更苍白了,也不问问他最宠爱的竺岚月去了哪?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珩玉真人垂眼,过瘦而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心口,带点内疚地解释:“你走后,我去魔域找你,在那边的黑市遇到的她,那孩子无父无母,五官与你神似,我便带她回赤霄宗,权当做善事。”
权宜之下的善,顾法宁嗤的一笑。
故事很凄美,跟陈皓月所说大差不差,细节对的上,师尊跟师叔一样,师出同门,春秋笔法下只说事情不说年限。
顾法宁笑声越来越低,转身就走:“可这之间隔了三年,您又骗我。”
怀中小姑娘的胆子很小,景元化抱她的时候她却没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加之左肩被狼妖一爪子下去血肉模糊,来不及回到暖竹居,她就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他怜惜地将人放在绮罗床帐上,想替她查验伤势奈何自己并不通外伤,景元化拿着药膏纱布犹豫再三,目光落在少女单薄的衣衫,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他不好揭开少女那层遮羞的衣衫。
瞥了眼角落只会拔自己毛的小鹤,景元化静默一瞬,耳尖相逢而激动的红色慢慢褪去。
他终于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擅医,可不避嫌的侍女。
床帐上静静躺着的少女满脸不正常的潮红,紧紧闭着眼睛,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不时发出忍耐痛苦的嘤咛声。
景元化随着她的痛苦而心痛,这是救他的姑娘,就算在忍受痛苦,她的眉目依旧秀丽可人,和顾法宁有八分相像。
不对,该是顾法宁像她的。
景元化稳下心神,用传讯玉简联系顾法宁。
等了很久,那边才传来长街人群哄笑嬉闹的声音,熟悉的清冷女声响起在寂静的内室。
“晚辈马冬梅,问承原道君安。”
生怕吵到榻上的人,景元化迈步走出内室,不耐烦地问:“你又在哪?”
已是华灯初上,千灯节前夕,顾法宁甩开珩玉真人后径自跑到花街。
她相熟的馄饨摊上,外事寮的弟子围着她排排坐。
大小姐早就将她视作灵华宗一员,甘缙是个大嘴巴,对外事寮弟子毫不避讳,加之以前顾法宁光顾出手大方,众人都对她好感尤甚。
对师叔祖不一样,她平常在外是没心没肺的形象,还没说话,周围便开始起哄。
“大家快来听,是赤霄宗师叔祖的声音!”
“啊啊啊在下实在太幸运了,晚辈代灵华宗问道君安!”
“道君声音好好听呐,一点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老头子!”
……
景元化冷笑出声:“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好冷魅的成熟男人声音,啊啊啊师叔祖杀我!”
“邪魅狷狂,师叔祖杀我!”
景元化眼皮狠狠一跳,第一次觉得这些他从来看不上眼的小修士,聚众在把他当猴戏看。
顾法宁摆摆手让周围安静:“今天是节假日,承原道君要奴婢加班做什么?”
她没再喊师叔,也不再自称我,态度不卑不亢,又回到两人初见时的诡异气氛。
景元化忽然说不出话。
相逢的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忘了身旁还有个她看着。
意识到她没跟上来的时候,景元化胸口漫上一层复杂的情绪,堵在口中却无法说出。
她太有分寸感,太平静了,没有嫉妒,没有怨怼,没有一句质问,哪怕说一句酸不溜秋的气话也好。
可她什么都没说,冷淡地像一株雪玉雕琢的白玉兰,甚至都没回来看一眼。
就好像和他之前的纠葛都是
都是为了钱。
顾法宁早知道师叔的想法,问这么多就是想看看师叔用什么法子请她回去,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师叔。
她也做好了千灯节后离开的准备,忍痛放弃申领这月的工资。
师叔果然张口了,只是过于含蓄。
顾法宁叹口气,压抑下能继续领薪俸的快乐,尽量用平和的语调道:“好的,我即刻回来。”
玉简那头的景元化沉默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掐断传讯玉简。
就好像是她求着上门似的。
顾法宁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男人心,海底针。”
她让馄饨摊老板给她烫了点肉菜,浇上大骨头熬了三天三夜的骨汤,淋了些西都府商人带来的酱料,撒了点芝麻碎花生。
美滋滋地用术法给自己冻了几坛桃花酿,顾法宁抬头欣赏着人们为祈愿而燃放的孔明灯。
星河滚烫,不如骨汤麻辣烫。
大小姐愤愤骂了几句,还想说话:“小顾,你真要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恰烂钱。”顾法宁呷了口桃花酿,从容道,“承原道君爱的是她,没有彻骨的爱就不会找我这个替代品,怨来恨去,没必要,我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