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宋楚平的确对她上了几分心。温萦柔心无波澜,将手串放回了箱匣中。
能得了宋楚平青眼有加,意味着什么, 众人皆知。今后只要她不作妖,定能挥金如土,呼奴唤俾,绕是以往将她驱出家门的永春侯府, 也要对她毕恭毕敬, 事事尊遂。
可那又如何呢?
宋楚平此人心智坚定,胸怀大能, 现下之所以对她有几分特别,不过是因为她对他有用, 能将他的生活打理得妥帖。
说得更好听些,她不过是宋楚平在战场提剑杀敌时,在朝堂明争暗斗时, 随身熨帖的一件贴心棉袄而已。
哪怕她这件袄子丢了, 府中上千的婢女,总会有更伶俐貌美的,会迅速蜕变成下一件,照样为他抵风御寒。
月无百日圆, 花无百日红。
焉知他哪一日厌了倦了呢?那她眼前的这些金玉,定然随着他的心意烟消云散;若他对她宠爱有加,她便更需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毕竟,她终究只是个通房。
今后显赫高贵的主母进门,岂真能在王府容得下她?她余生一辈子,都会如个蝼蚁般,在勾心斗角中度过。
眼前这一切,都抵不过她的自由。
她攥了攥拳头,出府的时机,应许马上就要来了。
*
摄政王府的前厅。
偌大的议事厅中,臣子们站了满厅,正对着桩政事,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见解,偶尔不动声色地抬眼,瞧瞧阶上那人的眼色,斟酌着自己的说辞。
宋楚平坐在阶上的金丝楠木书桌后,竖耳听着大臣们的言论,时不时微颔颔首,眯眯眼眸。
臣子们随着他细微的表情动作,心中时而松快,时而紧张,半刻都不敢松怠。
宋楚平年纪不大,却是真真正正刀山火海中打拼出来的,得先帝托孤,手握数十万兵权,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拥护者都众多。
任摄政王短短几年间,手段雷厉风行,先是翻了许多成年旧案,又命人彻查贪污腐败之风。
近来,工部的一桩路桥贪污案,就被查出上至工部尚书,下至承接工事的管事,全都中饱私囊,侵吞了数百万白银,数额之巨,令人胆寒。
宋楚平手段毒辣,杀伐果断,直接下令,但凡有牵扯其中的,全都斩首示众。
因此,午门的血迹,连续好几个月都未曾洗净过。
他的如此大刀阔斧,自然得罪了许多权贵,不少官员暗地里纷纷倒戈,投靠了远在封地的瑜王。
瑜王自然是狼子野心,可也懂得韬光养晦,如今面上对京城的少年皇帝毕恭毕敬,对宋楚平更是事事配合,一时倒也挑不出什么差错。
宋楚平听了许久的政事,涌上一股疲乏,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尖,端起了桌面上的那盅茶,才了噙一口,眉头就不经意地皱了皱。
这茶不是他惯爱喝的滋味,不是出自她手。
正出声的刑部侍郎,却被他不禁意的蹙眉,惊得心颤一下。方才正说工部贪污一事,才说到工部尚书已斩首示众,他的一家老小,全都流放八百里……
刑部侍郎观其神色,担心宋楚平是嫌这距离太短,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又道,“……工部侍郎罪大恶极,微臣觉得,他的家眷,理应流放一千五百里,方能泄民愤。”
“可。”宋楚平点了点头,将茶水放回书桌,一口都没有再喝。
刑部侍郎禀告完事务退回位置,待无人看见时,抬手擦了擦额间的密汗。
宋楚平一面耐着性子听着大臣们的汇报,一面心中腹诽起来……
她不是个爱耍滑偷懒的,一向随叫随到,哪怕他在前厅议事,她估摸着茶凉茶尽了时,定会奉上新茶,从不马虎。
今日这是怎么了?
宋楚平轻喘了口气,开始焦躁起来,他耐着性子,待与臣下们商讨完政务,众人退却后,才抬起指间轻敲了敲摆在桌上的汝窑白瓷杯,不经意道,“这茶,有失水准。”
身后的卫钟躬身道,“二爷,这茶乃是竹影按照您往常的口味烹的。”
他剑眉微蹙,转了转指间的扳指,“怎么不端爷惯爱喝的来?”
卫钟直愣愣道,“萦柔姑娘生病了,躺在院中起不来身,竹影怕耽误您用茶,这才自己烹了来。”
“生病了?”宋楚平心尖猛跳几下,将指间的扳指越转越快,连续问道,“请大夫看过了么?生得什么病?”
卫钟一直随宋楚平在前厅伺候,此时脸上为难之色尽显,“门房正去请郎中呢,小的…一时也不知道她生得什么病。”
随着宋楚平犀利的目光斜睨而来,卫钟的声音亦越来越低。
“郎中能抵什么用?派人去寻张居来。”宋楚平抛下一句,紧而撩袍起了身,阔步朝后院走去。
仆婢生病虽是常事,可他们命如草芥,许多高门阔户的主家都不大当回事儿,大多都是自己去寻把药草煮了治病,熬不熬得过,就看命大不大了。摄政王府家风严明,宽厚御下,不是那般苛刻的主家,可最多也只会去济善堂,请坐堂的郎中来看病。
请张居?张居可是御医。
但宋楚平这样吩咐了,卫钟也不敢耽搁,立马派人套了马,朝太医院奔去了。
宋楚平没回主院,而是径直行至温萦柔的小院中。正在床边照看她的秋云,被乍然现身的宋楚平吓了一跳。
秋云从床沿站起身来,手脚无措着请了安,“二、二爷安好。”
她常低着头,可宋楚平却知她是个气色极好的,给他喂药亲吻时,能羞得连耳朵尖都能红了去。
可此时,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比进贡的宣纸都要透莹苍白,白到肌肤下的微绿血管都清晰可见,嘴唇也毫无血色,及腰的发丝散落开来,衬得她愈发空灵了几分。
他当下心慌不已,直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秋云耸着脖子,低头语气急切道,“萦柔姐姐本来好好的,还念着二爷近日睡得不好,正要着人去寻些决明子来,放在枕中,好让二爷晚上安眠。哪知才起身未走几步,便身子一软直直往前栽去,幸好奴婢眼疾手快扶住了,不然磕在廊柱上,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事儿。”
宋楚平愁眉锁眼,挥了挥手,让秋云下去候命了。
他在她窗前踱了几步,终于抵不过心中的关切,撩袍坐在了床沿,担心她着凉,掀起被子,将她的手臂放回了被裘中。
眼神忽撇到了她枕边的一本小册,书页泛黄,一看就知,是经常翻看的。他心生好奇,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眼眸中不禁连续晶莹闪烁几下……
那小册中记载的,竟是她平日观察入微收集来的,关于老夫人、宋曼蔓与他平日的喜好,她字体隽丽,按照衣食住行分类,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有些甚至是宋楚平都未曾留意到的细节。
往后翻几页,俨然是最近刚写上的,是近期准备要去厨房,按照他的口味改善的菜谱。
此时,张局在秋云的指引下,喘着气姗姗来迟。
宋楚平听见动静,将眼中的感触怅然尽数掩下,眸中带着清冷威容,用淡然却又威势的语气道,“张太医,本王要你保这女子无恙。”
张局心中一凛,上次宋楚平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还是先皇病重,昏迷不醒之时,他不禁转眼望向那塌上的女子,莫非这女子,在摄政王心中的地位,堪比先皇?
“微臣听命。”
***
温萦柔脑中昏昏沉沉着,浑身乏力无比,睡梦中忽然想起,青竹院中还有数不完的活计等着她去做,脚掌猛然一蹬,清醒了过来。
她伴着一股难闻的药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觉有人坐在她的床沿边,人影由虚变实,竟是宋楚平!
“二,二爷,万…安。”她惊得手脚慌乱,马上就想要起床请安,却觉得腹部钝痛,捂着肚子起不来床。
宋楚平按照张局估算的清醒时间,在她床前等了一小会儿,见她醒后身在病中,居然还不忘礼仪规距,又是一阵心疼,忙道,“见了爷你慌什么,躺好了。”
温萦柔瞧了眼天色,夜幕已至,按照宋楚平的习惯,他理应在书房埋首阅书,她知道自己病了,却没想到他会来探她,“萦柔多谢二爷挂怀,二爷公务繁忙,还是早些歇息。萦柔明日一早,定会准时去主院服侍二爷梳洗。”
宋楚平皱着眉头道,“爷不缺人服侍,待你养好了身子再说。”
宋楚平想起张局给她诊断:葵水将至,加上忧思过甚,睡眠不佳,所以才气血不足,一时昏厥。只要好好休息,短短几日,待葵水退尽,定能痊愈。
忧思?她在忧思些什么?莫非是担心今后他待她不好么?宋楚平想问,一时又问不出口。
温萦柔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才发觉舌腔中有股汤药味儿,朝床头撇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空碗。
宋楚平知她在想什么,“爷给你喂的药。”
听了这一句,温萦柔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几丝淡淡的红晕。他这才是乘人之危,语气还如此理所当然,莫非还要自己朝他道谢不成?
登徒子。
宋楚平见她无事了,倒也松了口气,命人将早就备好的汤婆子送了进来,着人关上门,然后忽然就开始伸手解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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