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是谢卧岚问它这个问题,便自然不只是问问而已。
所以它仔细认真地想了想,再想了想,这才摇了摇头:“不想。”
谢卧岚似是有些困惑,耐心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为什么一定要想呢?”橘二反问道:“这世间有人也有妖,我生来是什么,便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呢?若我变成了人,那过去是妖的橘二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自己抹杀自己的存在呢?”
谢卧岚沉默片刻:“若是回到出生的时候,你拥有了选择权呢?”
橘二在黑暗中翻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白眼:“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灵智,爱谁谁,爱啥啥,都行。”
顿了顿,它又补充道:“我做妖能成妖皇,我做人,自然也起码能变成个谢君知一样的人物,所以是人是妖有那么重要吗?”
这一次,谢卧岚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许久,她的手终于慢慢离开了橘二的头,她似是站起了身,再喃喃道:“是啊,有那么重要吗?”
她突然笑出了声,旋即越笑越大声,然而便是如此带着些疯意的笑,她的声音却依然是悦耳的。
悦耳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听一听,再为之着迷地一并弯起嘴角。
“阿兄,这里好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笑声落时,她突然道。
橘二有些茫然地抬眼,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谁说话,便已经直觉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
谢卧青终于跋涉而来。
他站在原地看她,眼神温柔道:“好。”
于是有光倏而从他身上亮起。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一边这样走,那光便一边越来越亮。
便好似他既是光本身。
如此长久的黑暗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橘二只觉得视线一阵模糊,它拼命眨眼,再用爪子揉了揉眼角,重新抬眼时,却发现那光竟然越来越亮,亮到足以照亮它目之所及的这一片天地。
它这才看清,自己所趴伏的地方,的确是一座城。
一座早已面目全非的废墟之城。
妖丹传来的那些痛苦仿佛在一瞬间被这样的光抚平,橘二有些好奇地伸爪去触碰了一下面前的残垣,然而就在它的爪子真正触碰到那巨大石块的同时,那断壁居然便一刹那间化为了齑粉。
橘二猛地睁大眼。
化作齑粉的不仅仅是它面前的残垣断壁。
整个被如此照亮的廖镜城,分明都正在这片光芒中被慢慢融化。
再远一点的地方,谢卧青终于站在了谢卧岚面前。
他眼瞳中照应出她的样子,他的眼眸依然温柔,可他却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眼瞳中的她消弭,以免她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
谢卧岚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由得掩唇笑了一声:“难道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吗?”
“但我还是会怕你难过。”谢卧青摇了摇头,他有些歉然道:“这么多年我才找到这里,让你久等了。”
“是很久了。”说话的女人衣着依然斑斓如蝶翼,长发如黑缎,然而她的躯体却已经不再完整,甚至无法撑起这样的衣服,她只剩下了去摸橘二的那一只手,而那只手也只剩下了四根徒余骨架的手指。
她的一只眼只剩下了空洞,另一只眼却依然璀璨明亮,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脸上却已经一片斑驳碎裂,仿佛碎裂得已经彻底无法修补的陶瓷娃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美丽,反而让人见之生惧。
她抬起仅剩的那只手,像从前一样牵住了谢卧青的衣袖:“阿兄,我……”
谢卧青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字:“不是你的错,而我,甘之若饴。”
从他体内透出的光依然盛大,盛大到谢卧青竖起的那根手指微微透明,好似也要变成这样光明的一部分,再彻底刺破这片黑暗。
他也确实将要刺破这片黑暗,将这片廖镜城化为齑粉。
他苦苦求而不得的谢卧岚残魂既然终于已经集齐,他便自然要送完整的她与自己一并往生。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妖皇收集谢卧岚的魂魄是为了复活她,无数修仙界人氏为了阻止这世间有两位逍遥游的妖皇现世而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可事实上,他从来都对活着没有兴趣。
他所追寻的,一直是与她共赴黄泉。
魂魄散落之人,是无法入轮回的。
而如今,既然谢卧岚的魂魄已经圆满,他自然不再眷恋这个世间。
既然此处的绝对黑暗是因为谢卧岚这样一位万劫境造成的坍塌,那么自然也只有万劫境或万劫境以上的神魂燃烧,才可以破开这片黑暗,将整个廖镜城所有的阴霾扫去,再将谢卧岚造成的这一处坍塌消弭。
所以他燃烧。
第193章 光。
渡缘道上空的对峙如此绵延数百日, 旋即数百再积成千,掐指去算,如此一晃眼, 竟然转眼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千八百多日,再屈指一算, 已是五年有余。
五年时光,对于修士们原本漫长的生命来说, 几乎可以忽略。
可却也足以让众人原本对于这样三方对峙的人心惶惶,变成某种习以为常。
有门派私下里去找了成名已久的几位天机术士,试图窥探未来, 却不料所有天机术士一概闭门不出, 甚至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
因为他们中有人已经算过。
而那人睁眼去“看”时,双眼倏而渗血,泪流满而, 竟是被不知什么彻底刺瞎了双眼。
“你看见了什么?”有其他人不死心地问道。
那位天机术士沉默许久,甚至没有抬手去擦那从眼眶流淌而下的血, 任凭那殷红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下颚,再一滴滴坠落在衣领。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想说, 抑或不能说的时候, 他终于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光。”
光是什么?
是指明日有希望, 尚有光明可期待,还是指此事天机不可泄露,以光惩之,以儆效尤?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再看。
中立的几个门派尽量闭门不出,以免卷入此次看起来足以真正改变整个修仙界局势的风波之中, 白雨斋、西雅楼和西湖天竺都山门紧闭,甚至连三年一次的新入门弟子选拔都取消了, 静默到仿佛修仙界根本不存在这两个门派。
但西湖天竺的那位小师妹风晚行还是偷跑了出来。
她脱掉了那身她最爱的红衣,换上了再普通不过的道服,去掉所有有关西湖天竺的标识,乔装改扮,悄悄地坐在了虞寺身后的某个角落,再远远地看着他。
夏去冬来,秋长春远,她长久地凝望端坐于那一处的少年,看他下颚的线条越来越坚韧,终于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模样,看他目光中剑气始终冷峭,看他剑上染风霜,再看他剑意浓。
风晚行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这种苦。
修行者风餐露宿并非罕事,可除非秘境试炼和做任务,她从来都绫罗绸缎,便是短暂外出,也总有同门师兄姐关照,一应最好的都优先给她,她又何曾像如今这样狼狈过。
渡缘道位于极西,本就是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往昔有释光笼罩,还算得上有些乍暖还寒,但既然怀筠真君踩灭了那几座山的烛火,释光自然也明灭不定,黄沙飞扬时,便显得此一片更加荒芜。
西湖天竺的那位岚绮御主分明知道她在这里,竟也没有派人来找。
她觉得风晚行吃不了这样的苦,多蹉跎一段时光,自然会被生活毒打,再哭着回来。
但风晚行没有走。
也不是没有小少女的矫情心思。
她也幻想过自己纵然如此乔装打扮,隐没于人群之中,虞寺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跨越过人山人海,再站在她而前,向她伸出手。
可虞寺始终没有,他始终笔直如剑地坐在那里。
风晚行为他的这份心无旁骛而有些黯然神伤,有些想要噘嘴,再哼他一声。
却也仅此而已。
因为比起这一点小小的失落,她看着这样的虞寺,心中更多的,却是近乎汹涌的爱意。
她从小到大,爱慕着的,从来都是这样顶天立地的虞寺。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有她相伴。
……
无人知晓这样的五年后,还有多少个五年,修仙界风潮暗涌,却始终无人真正去打破这样的平静。
直到某一日,所有静坐抑或在此入定的人,都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倏而抬眼或起身。
又或者说,整个修仙界,都在这一刹那,同时驻足停步,再向无量山的方向遥遥望来。
诸妖呜咽,群山震颤。
有无穷无尽的光从无量山下透了出来。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光。
便是渡缘道祖祖代代镇守于此,将此极西之地真正打造成了无上释国,释光朝夕不灭,绵延千万里。
便是正午时分,日光最盛之时,抬眼去看那轮明日。
又或者是谢君知当时惊才绝艳的那一道剑光。
――都不如此时此刻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