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谢君知静静开口:“当然有,否则此刻我身边又怎会多一个人?”
谢卧青倏而叹了口气,再开口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谢君知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谢卧青慢慢道:“这世间只能容下一位通天,那若是有朝一日,她也通天了呢?”
谢君知摩挲着虞兮枝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着纯黑虚空,再慢慢勾起唇角:“那我便只好斩破这片天了。”
谢卧青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好似能刺破这片黑暗,再照亮此方天地,他这样笑了许久,末了竟然带了些释然与畅快之意:“若是我有你这番决断,大约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顿了顿,他又道:“我还缺一柄剑。”
“我没有剑,我的树枝也不能给你。”谢君知应道:“但她的剑灵在这里,你可以带走。”
谢卧青似是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他抬手将潇雨剑灵捏在手里,端详片刻,似是觉得也可以将就用用,却免不了有些嫌弃道:“当初我便和你说过,不要将那十里孤林练成剑,你却偏要折枝,现在倒好,连柄剑都拿不出来。”
谢君知却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是重复了一遍他的其中一句话:“是,我偏要折枝。”
谢卧青愣了愣,终于觉察到了这话中的第二层含义,不由得再度笑出声来,他有些嫌弃又有些释然地挥了挥手:“罢了,随你高兴。”
潇雨剑灵好生委屈,它当然认出了这便是当时嫌弃自己的那对兄妹中的一人,实在想不到如此兜兜转转,自己居然还要再被嫌弃一遭。
然而此外,它也徒生了些亲近之意,乖乖被谢卧青抓在手心,直觉自己此刻或许便要去再见一次谢卧岚,不由得有些忐忑,又还是有些期待。
谢卧青向着黑暗深处而去,显然便是橘二此前一路前行的方向。
黑暗中,又有一句话远远飘来。
“廖镜城便是妖域的入口,既然你想斩破这片天,那么等到城开,你便带着她去妖域看看吧。”
谢君知掀起眼皮,向着谢卧青消失的方向投去长长一眼。
许久,他终于低声道:“一路走好。”
……
谢卧青禹禹独行于黑暗之中,此处分明黑暗难辨,他却始终步履坚定地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空气中那种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浓,他的思绪不由得有些飘远。
这一路不紧不慢,许是知道这大约便是他如此一生的最后一程了,所以他也走得不慌不忙,更是想起又想到了许多事。
譬如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始终没有想到所谓妖狱便是曾经的廖镜城。
要算到这件事其实并不十分难,世人分明皆知渡缘道无量山妖狱的第十八层从来都空空,只为抓住妖皇再困入其中,却没有人想过一个问题。
妖皇已经逍遥游,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困住他呢?
阵法?符意?剑意?亦或是上古大能特意留下来的某种力量?
所有人都更倾向于最后一种,但事实上或许也确实可以用这样的话语来解释,但此处的力量却绝非什么上古大能特意留下来的。
此处的纯黑与时间奇诡的流速,不偏不倚,都是因为谢卧岚。
她陨落之前便已经是逍遥游万劫境,渡劫之时所掀起涌动的灵气漩涡实在太过庞大,那样难以计算的力量与能量集中于一点,再在顷刻间炸裂开来,竟然引起了廖镜城这一整片空间的真正坍塌。
所谓真正的坍塌,造成的结果,便是此处的一切都仿若被吞噬淹没,在这第十八层妖狱中的人所渡过的时间,对于他本身来说,一炷香便是普普通通一炷香,仿若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外界的人眼中,他的这一炷香,却仿佛燃烧了足足一百炷香那么久。
对于其他没有进入这处坍塌的人来说,就仿佛处于其中的人近乎永久地凝固住了,而他们的时间则还在以正常的速度向前。
这也是此处一日,外界已经百日的原因。
渡缘道移廖镜城来此处,再镇无量山于此,廖镜城中冤魂千千万万,他们便数百年如一日地这样念千千万万遍的往生经,而为了避免被谢卧青发现其中端倪,又不得不将往生经拆分开来,掰碎在每一段经文中,于是千千万万遍往生经要念来,便又要花再万万年。
那往生经,是真的在为此处无法逃脱的魂魄往生。
那无量山上的无数烛火,无数叩拜的僧人,是真的在为这世间做如此功德。
渡缘道,也是真的以身饲虎,从此不得寸移,只为镇住谢卧岚的此处残局与无数冤魂。
只是所谓妖狱十八层,都是为了这座廖镜城所打的幌子,他们可以开辟出十七层小世界来困其他的妖族,却又有什么小世界能够困住一位逍遥游的妖皇呢?
世间只有此处可以。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此前怎么会一直都没有想到呢?
谢卧青想到了他们在廖镜城时的时光,想到了谢卧岚最是爱美,最爱绮丽斑斓之色,爱光线折射出的那些翩跹光晕,所以她穿衣也总是丽,便是最后她最虚弱的那段时光里,她也要挣扎着去梳妆台边,认认真真地为自己上口脂。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能在这样的一片漆黑之中,看着这样末日般的景象。
谢卧青眼前仿佛出现了谢卧岚勾唇一笑的样子,而那样子又与她幼时的模样重叠起来,她说,她想要这世间再无人与妖之间的纷争,想要天下生灵不再被这种族所困,也不要被这灵气所困,想飞升便飞升,想通天便通天。
然而她甚至连第一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理想国被摧毁,再看着这么多的人与妖因自己的而死,魂魄再困入其中这许多年。
她……一定很难过吧?
第192章 所以他燃烧。
橘二停步在某一处崎岖之处, 眼中有些茫然和无措。
它竟然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与它产生了某种呼应,让它无论向着何处而行, 最终都会来到此处。
它倏而想起了谢君知当时的话。
他当时俯身将它转向了某个方向,再让它一直向着这个方向走, 等它到了,便会知道为何要来此, 而它的此一行,便关乎他们是否能够从这无边妖狱逃脱。
现在想想,谢君知极有可能分明是随便搞了个方向, 反正无论如何它都会来到这里。
可这是哪里?
橘二正在困惑, 翕动鼻翼,试图从空气中再闻出更多的一些信息量来,它的妖丹却倏而一缩。
橘二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妖丹收缩的感觉当然并不舒服, 橘二试图自观,这才发现自己的妖丹竟然好似被什么力量彻底屏蔽, 让它竟然无法看到。
原本站立在原地的橘二慢慢俯下身,它尽力去对抗那种感觉, 却到底难以忍耐如此巨大的痛苦, 只想蜷成一团。
那种痛, 仿佛有一层蚀骨附体的东西突然硬生生要剥离开来,再真正彻底离开,又好似要将它的妖丹生生剖开,再挖去其中一块。
橘二的眼神有些涣散,神智却十分清醒。
它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这种痛, 它其实……并非第一次承受了。
上一次的痛与这一次有些不同,又或者说, 截然相反。
那是某种东西硬生生要卡入它的妖丹中的痛楚,它当时痛不欲生,一只好猫看上去却仿若丧家之犬,简直要丧失猫咪所有的尊严,却没想到如此日久天长,那样东西再从它的妖丹中离开时,竟然还要再疼一次。
所以谢卧岚的魂魄为何要在妖狱这种地方突然离开它?
橘二没劲甩尾巴,尾巴尖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动着动着,它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体内巨大的痛楚。
一只近乎虚无的手突然放在了它的头上。
橘二的毛很软很细,它又极爱干净,每天要给自己上除尘诀,还要难以抑制本性地给自己认真舔毛毛,便是头上自己舔不到,也要舔湿自己的前爪,再认真洗头洗脸,因而手感向来十分好。
那只手虽然虚无,却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过分绵密的手感,本来只想轻轻摸摸,但摸了摸后,那只手明显顿了顿,又摸了摸。
橘二莫名其妙被人摸了,本应龇牙咧嘴地生气,然而面对那只手,它竟然本能地有些温顺,还想要努力抬头去蹭蹭。
一道女声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淡也很短,却好似天然带了几分殊色,便是听这样一声,就能想象出声音的主人该是如何倾国倾城。
“这些年,辛苦你了。”那只手摸了橘二的头还不罢休,再揉了揉它的耳朵,反复按下再感受手下的耳朵弹起,如此循环数次后,她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顿了顿,她突然问道:“橘二,你想变成人吗?”
橘二愣了愣。
那只手的主人自然便是谢卧岚,它隐约已经猜到了此处便是廖镜城,虽然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妖狱第十八层会变成廖镜城,但想不明白的事情,橘二向来不会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