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余下的三分之一,仰头倒进自己口中。
那味道,说不出来的古怪,他锦衣玉食了两个月,味蕾再次被养刁,尝到这古怪的味道,差点没吐出来!
他用力捂着嘴巴,拼命往下咽。
不能吐,吃下去才有力气。
良久,呕吐的感觉淡去,他松开嘴巴,缓缓放松身躯。将王大春放在地上,两手撑着地面,缓慢地起身。
拿着碗出去,没洗,直接又舀了半碗,看也不看,闭紧眼睛,大口吞咽进肚子里。
良久,他的身体还在打颤,全是在拼命对抗呕吐的冲动。
等到感觉好一些了,他舀了冷水在盆里,找了块手巾,端着进了屋。
给王大春擦脸,擦颈子,擦手,擦脚。
擦手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眼泪。那枯瘦如鸡爪的手上,生满冻疮。而她的脚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手和脚。
眼泪漫出来,又被他抹去。心里酸又苦,羞又愧。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缓慢又细致地擦着她的手心脚心,最后将毛巾搭在她额头上。
做完这些,他坐在地上,担忧地看着她。
快点醒过来吧,他有许多话问她。
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发生了什么事?
肚子里吃了东西,渐渐有了力气。
裴九凤缓慢站起身,努力用一条腿发力,并保持平衡,弯腰将王大春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
其实不困难。
因为她轻得像羽毛一样。
将她安顿好,只见她没有苏醒的迹象,便拖着伤腿打量家里。
总共两间屋子,并一间露天的厨房,他很快就转了一圈,发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心里沉甸甸的,回到屋里,探了探王大春的额头,将微温的手巾取下,重新浸了冷水,敷在她额头上。
顿了顿,他想起自己上次生病的时候,便弄了一点清水,沾湿她的嘴唇,偶尔喂进去几滴。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
入夜以后,外头刮起了呜呜的风,门板和窗户被吹得吱嘎作响,裴九凤明显感觉到冷风灌了进来。
冷得受不住,他挪去王大春屋里,将她的那条破旧棉被拿来,裹在自己身上,坐在床边照顾她。
仍然很冷,王大春的那条被子比他的还薄,根本不能御寒。
狠了狠心,他将这条棉被也搭在王大春的身上,然后自己上了床,挤进被窝里,跟她共盖两条棉被。
他们是亲姐弟,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冻不死人才是要紧事。
王大春是在半夜醒来的。
她一动,裴九凤就察觉到了,立刻睁开眼:“姐,你醒了?”
叫出这声“姐”,他竟不觉得难为情。
他现在是王大根,他应该叫她姐。很自然的,他又叫了一声:“姐,你感觉如何?”
“我怎么了?”韶音哑着嗓子问。
裴九凤便道:“你烧饭时昏倒了,我叫你不应,就把你抱进屋里了。”
“哦。”她应了一声,人还不太清醒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抱我进来的?那你的腿?”
“没事,我注意着呢。”裴九凤答。
韶音便没再说话。
黑暗中空气很安静,只有姐弟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裴九凤不知道她因何沉默,只当她不舒服,想了想开始套话:“我们竟落到这般田地。如果,如果不是……我们也不会如此。”
他声音委屈而怨愤,根本不用刻意演,自然流露出来。
韶音听出他是在套话,没吊他胃口,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好事,如果不把银子给他们,你就被拉出去打仗了,明年这时候我就该给你上坟了,至少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至于吃的,总有法子的。”
裴九凤愕然!
他想过,会不会是他们姐弟露了白,被人抢走银子,才落得这步田地?没想到,竟是这样!
因为他常年征兵,才让王大根被选中!
至于王大根年纪小,人又因为营养不良又瘦又矮,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不影响!
裴九凤记性甚好,他清楚地记得,之前被他砍头的一名大臣曾劝谏他停止征战,因为青壮年都被拉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拉到战场上根本不顶用,还会让陈国人力空虚,为江山基业埋下重大隐患!
他记得清楚,因为那老头声音高亢,几乎是尖锐地大叫,在朝堂上有失体面,被他命人拖下去砍了头。
身躯情不自禁地一抖。
做的时候不觉得,可是此刻,他只觉自己满身罪孽。
想起当初冷酷吐出“拖出去砍了”的自己,他心里发寒!
他自己都害怕曾经的自己!
“怪只怪我藏银子不谨慎,将银两全都放在一处。”韶音低声道,口吻苦涩。
深夜里,姐弟两个都没有睡意,听着外头呼啸的冷风,低声说着话。
随着裴九凤不着痕迹地套话,加上韶音有意告知,渐渐真相浮出水面。
半个月以前,征兵的人来到家里,要将王大根拉走。王大根虽然长得矮小,但他岁数到了,拉去战场上也能送到前线做个炮灰,或者在后方做些洗马打杂的事。
身为他的姐姐,王大春自然舍不得弟弟去送死,便提出花钱买自由身。无父无母的姐弟两个,怎么有银钱买自由身?必定会引人怀疑。
可是即便知道露财不妙,为了弟弟,她不得不露。
可惜的是,她将银钱收在一处。
她进屋取钱时,征兵的人就跟在她身后,看到了他们的家底。
他们拿走了所有的银钱。
王大春祈求他们留下一点,供他们生活,对方却不信这是他们所有的钱,逼迫她拿出更多的来。
“然后他们就打你——”裴九凤猜到后面的事,即将要问出口的话,硬生生转成了,“就打我们!”
韶音叹了口气,没有抱怨,只是发愁地说:“郑大夫走了,如今城里没有大夫,你的腿被他们打断,就这么胡乱绑上,也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长好。”
裴九凤抿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头,身体气得发抖。
征兵!!
他到底为什么征兵?!
因为当年邻国皇子公主来访,欺负过他,他怀恨在心,登基之后立即发起战争。
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只想报仇!
但是现在,他说不出的悔。
他给王大春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人一旦心软,便如千里长堤驻入蚁穴,迟早要坍塌。
而他的心,早就被蚁穴蛀空,坍塌起来更快。
从前妖人教训他,他不接受,坚持自己没错。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不免想道,他是王大根,姐姐没吃没喝还被人欺凌,他心疼得要命,那李大根、张大根呢?
天底下那么多有姐姐的弟弟呢?还有李婶,还有陈叔,那么多相依为命的百姓,他们难受吗?
因为他的残暴,究竟多少人受苦?
从前他不在意,但现在他不得不在意。那妖人神通广大,既然认定他罪孽深重,那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裴九凤不奢望别的,他亦知自己罪无可赦,但他……
他想要王大春好好的。
“让我回去!”他在心里说。
他要改头换面,勤政爱民,做一个称职的皇帝,以此赎罪。
“送孤回去!”他再次喊道。
等他回去后,立刻派心腹快马加鞭往青县来。
从京城到青县,跑得快了,只需一天一夜,王大春能撑住吧?
“孤说,送孤回去!”良久,没有任何反应,他气息急促起来。
然而,仍是没有苏醒过来。
那是因为韶音不让。
自从他喊出第一声,灰灰就汇报给了韶音,但韶音拒绝了。
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了?”空气中急喘的声音很清晰,她关切地问:“又生气了?因为什么啊?你气性还真大。好了好了,有天大的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快睡觉吧。”
说完,她伸出手,拍了拍他那边的被子。
仿佛才察觉到盖了两床被子,姐弟两个挤在一个被窝里,她夸赞道:“大根好聪明,这样就暖和多了。”
将他那边的被角压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都跑不进去,才收回了手。
“睡吧。”
裴九凤睡不着。
王大根断了腿,连家门都出不去,只能张着一张嘴等王大春养活。
可是王大春都病了,难道要撑着病体出去捡烂菜叶子吗?
想到这个,他就难以入睡。
“让孤回去!”
他在心里一遍遍大喊,直到天光渐渐亮了。
裴九凤的眼里布满血丝,不甘而狰狞。
窸窸窣窣声响起,是韶音醒了。
她还有些发烧,但却强撑着起了床:“我出去找吃的,你在家待着,别乱跑。”
其实是白嘱咐,他的腿这样,能跑哪里去?
下床后,将他两边的被褥掖了掖:“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她生着病,肚子里又没东西,下床后腿脚一软,踉跄了下才站稳。习以为常一般,缓缓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