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有多少是皇帝有意为之的推波助澜, 就无处追究了。
这一日听闻贵妃得了圣旨回家省亲, 扬州城的百姓们将谢家宅邸附近的几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吃瓜群众的热情自古有之,谢小盈头一回出门听到这么大的动静,隔着轿帘往外偷看,心有戚戚, 都有些担心安危了。好在宗朔派了兵马相随,发现这状况忙不迭提前去静街清路,这才稳稳当当地把谢小盈及两个孩子送到了谢家大门口。
因族中无士子,谢家家财再盛,归根结底只是平头百姓。远观宅院虽宽阔,灰色的院墙上却未有任何装饰,遥望院子,也瞧不见一个楼阁,这乃是朝廷规制所定。谢家南墙上开了个寻常的门洞,宽不超过两架,上面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牌匾,书着“谢家”。
门外跪着一大家子人口,谢春宸与夫人为首,后面是长子长媳领着三个嫡出的孩子,体面的仆妇也都跟着跪在外头,恭候着贵妃驾临。谢小盈一看这阵仗,压根不肯下轿,直接吩咐下去,让人把她抬进了家门里。
谢家人一头雾水,心说这与前几日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女官说得怎么不一样啊?
但还是顾不得犹豫,一大家子赶紧跟着往院子里挪,还好庭院开拓,谢家规矩严密,短暂的混乱之后又都站好了。
谢小盈坐在轿子里,听到外头将大门彻底关死了,她才踏下来。
未等谢春宸领着家人跪拜,谢小盈抢先含笑上前,亲自托住二老:“既关了门,就不必再守繁文缛节的礼了!我是特地这样为之,不愿与家人生分……爹爹娘娘,好久不见了。”
一家人目光全落在了贵妃身上,俱是怔怔然,当初谢家的小女儿,仿佛变了个人。
谢小盈今日过生辰,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图个生活的仪式感。
宗朔有公务,早晨比她出门要早,饶是如此他还亲自给她往发髻上簪了两朵芍药花,念念有词地说:“好叫你父母知道,朕是真心疼爱你。”
谢春宸有七年未见女儿,当初把女儿送出阁的时候还是个啥也不懂的丫头片子,他还记得女儿临走前委屈得眼泪汪汪地问他,就不能不进宫吗?可而今再重逢,当初的小丫头已出落得贵气非凡。一身捻金线的宝蓝裙子,笼罩银线勾边的薄纱帔子,虽只梳了个寻常髻子,但髻上簪花,耳鬓垂着步摇,步摇流苏上一颗颗光滑饱满的珍珠尽非凡品。谢春宸是生意人,他一边打量女儿,一边下意识算计这身行头值多少钱……算来算去,知道女儿在宫里是实打实地过着好日子,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即便被谢小盈搀着,谢春宸还是挣扎地要往下跪,口称:“草民愧对贵妃,须得好好拜见贵妃……”
这些年谢春宸发福得厉害,谢小盈想扶却有些撑不住他的体型。她嘴角扬起笑,朝父亲身后的长兄谢怀朱使眼色,“阿兄快来接我一把,我扶不住爹爹,要被带倒了!”
谢家大郎被唬住,既担心父亲跌跤,也怕伤了贵妃妹子,因此顾不得行礼,赶忙上前两步,帮着谢小盈托住了父亲。
谢春宸膝盖悬在半空里,有些尴尬。倒是先前入京见过谢小盈的谢夫人爽利道:“老头子,别和咱家囡囡演这个啦!她如今过着好日子,早不怨咱们了。你有功夫在这里唱念做打,还不如瞧瞧你两个好外孙!”
说话间,乳母们已各自领着宗瑶与宗珩上前,宗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见过外公外婆,见过舅舅舅母!”
宗珩不大会说话,小心地扯住了姐姐的裙摆,跟在旁边,微微鞠了个躬,抿着小嘴打量众人。
谢春宸错愕地瞪大眼睛,他实在没想到,皇子皇女竟还能喊他一声外公了?
他循声望去,盯住这一对金童玉女、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宗瑶笑眯眯地仰着头,宗珩安静地站在一旁,虽不说话,但眼神里却透着藏不住的机灵。
谢春宸喜欢坏了,忙不迭应了一声,连连朝两个孩子作揖:“哎哟,好公主,好皇子,草民拜见你们,啊,拜见你们!”
宗瑶打小就知道宗琪阿兄有外公,进学之后时常能遇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她一直纳闷怎么自己没有外公,如今总算见到了。
自己的外公看起来可比大兄的外公和蔼多啦!大兄的外公身瘦腮扁,双眼雾蒙蒙的,时常让人觉得不怀好意。每回和大兄说话,那老爷子都佝偻着后背,长得与淑妃夫人没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的外公呢?圆滚滚的身子,矮矮的个头,虽穿得朴实许多,可他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宗瑶自小见惯了好东西,也还是一眼盯准了那块白玉,知道是个宝贝。
外公长得就像是泥人娃娃里的土地公,笑容可掬,透着喜庆。
宗瑶有些骄傲,大兄常说淑妃夫人是宫里最好看的夫人,她争不过,但她的外公一定是宫里最可爱的外公啦!
有两个孩子做调剂,宅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谢小盈嫌热,不肯在外头晒着说话,谢春宸忙不迭打发人收拾出堂屋来,请贵妃上座。
谢小盈不肯让父母与她拘礼,她自己就更不在意那些琐碎细节。父母坚持让她坐上首,她就抱着儿子,也不推拒了。
谢家因着朝廷规制,房屋外头看着都十分朴素,只进了内室才能看出富丽堂皇来。楠木打造的桌椅家具,金鼎熏香,镇冰的器皿都是剔透清绿的玉器,朝廷不让雕梁画柱,堂屋里便用彩绸绑了横梁,喜气洋洋。
长嫂张罗着上茶点冷饮,唯恐贵妃觉得不够凉快,谢夫人又唤了小童进来打扇。
谢小盈看到谢家的仆从才反应过来,忙对荷光说:“难得回来,你也去瞧瞧家里人吧?”
荷光感恩称是,谢春宸认出这是当初陪出去的家生丫鬟,立刻大手脚地让人发赏,一整托盘的金条直接赠给荷光,“拿去与家人分一分,你侍奉贵妃有功,我与夫人都感激你。”
荷光惊呆了,跪在地上道:“不敢受家君这样重赏。”
“拿着拿着!”谢春宸豪奢地挥手,“都是你该得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宗珩能乖乖陪母亲坐着,宗瑶却对陌生的地方充满好奇,坐了没多久便想出去玩。
谢家大郎便趁机让妻子徐氏引了他的孩子们过来认姑姑,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一个八岁地叫谢云如,一个六岁叫谢云妙,正与公主年纪相仿。表姐妹认识过了,谢小盈便叫宗瑶跟着两个姐姐去玩。
女孩子懂事得都早,云如与云妙十分知道事理,虽嘴上称宗瑶为“妹妹”,却也实打实地小心照看,知道对方是公主身份,与她们云泥有别。
剩下来还有一个男孩,也是谢小盈唯一认识的侄子谢云泽。
她穿越来的时候,谢家大郎的长子就已经四岁多了,这男孩如今已有十二岁,长得像母亲,面容清俊,眼神发亮,爽朗地喊了姑母,显然记忆里也有谢小盈这个人。
谢小盈给孩子们都准备了些见面礼,叫宫人们送了下去。
谢云泽挺直腰板跪在下面谢恩,信誓旦旦地对谢小盈道:“姑母放心,侄儿知道自己身负重担,定会好好读书,考出功名,决不拖累姑母!”
谢小盈听得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谢家人这是为了能让她更进一步,逼着三代里最年长的一个孩子读书,将所有的期许都压在了他身上。幸而那孩子眼神里奕奕有光,瞧着是有冲劲、肯上进的。
否则,谢小盈恐不知要如何内疚,因她自己的一点点妄念,要逼着未成年小孩去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
她连声鼓励开解:“好孩子,姑母虽仰仗你,但你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苦。有些事讲究的是个缘分,成了定是你的功劳,若不成,姑母也绝不会怨你。”
谢云泽不知是随了谁,小小年纪,却一扬下巴,小大人似的说:“姑母莫忧,侄儿学得快,还有陛下赐的恩师,势必不负众望。”
“……陛下赐的?”谢小盈疑惑,她试探地望向自己的长兄。
谢家大郎随即解释:“母亲去为贵妃陪产那年,回扬州的时候,还带了一位先生,说是陛下赐给咱家子侄的。贵妃难道不知此事?”
谢小盈使劲摇了摇头,“陛下没和我说啊?”
谢夫人也愕然,“你竟不知?我同你说要你侄子们读书上进的时候,还以为陛下都与你商议好了呀?”
谢小盈短暂沉默。
那时候她与宗朔远没有今日的亲密,怎么可能商量这些事?但谢小盈想不到的是,宗朔竟在那么久之前,便做过这样的安排。她还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宗朔彼时已有立她为后之心,可除此以外,谢小盈却是当真相信,宗朔对她就算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意,至少是用他的方式,认真维护过、长远考虑过。
她并不是他视之为玩物的人。
释怀,虽来得有些迟,但终究是解了谢小盈的心结。
……
谢小盈是一早回的门,午膳同家人一起用完,谢夫人还特地收拾出了她以前住的闺阁,供她陪着两个孩子午休小憩。
宗瑶对这样的民居透着十二分的兴奋与好奇,宗珩年纪小,觉还多,此刻已经闭着眼呼呼大睡了,宗瑶躺在一旁,扯着谢小盈的袖口,仍在追问:“娘娘,你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吗?好小的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