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的宫妃总共只有四人,宫宴的座席便在台阁上一字排开,面朝下方的殿池。
谢小盈与杨淑妃各自坐在皇帝左右手,淑妃一侧还给皇长子宗琪设了个小座。杜婕妤坐在淑妃与皇长子之外,沈宝林则坐在了谢小盈下首。这排序说起来和谐,可若有人站在远处一看,就会立刻发现这位置的陈设十分不平衡。谢小盈的桌几离皇帝的御案只有一臂宽,可沈宝林与谢小盈的位置,竟隔了将近五米远!
淑妃像是生怕沈宝林席间会和谢小盈搭讪似的,在两人之间留出了极为疏远的距离。
这样的防备,谢小盈觉得好笑,皇帝入席看了却十分满意。
沈宝林毕竟入宫时候浅,他接触得少,不知是何等秉性。谢小盈身子重,最是要紧的时候。为着她考虑,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至于沈宝林会不会为此觉得尴尬丢面子……那就不是宗朔会考虑的事了。
因这次设宴,主要就是为了让谢小盈看内教坊排的舞,以往宫宴上轮番敬酒祝贺的流程被杨淑妃全部拿掉,只她自己代随驾宫嫔敬了个酒,说了几句端阳安康的吉祥话,宗朔立刻就让人传了歌舞上来。
果不其然,他一侧头,就发现谢小盈扶着腰坐直了,女孩眼里发光,可见是期盼极了。
她扭头问皇帝,“陛下,这是不是内教坊答应要给我排的那个舞剧?”
宗朔见谢小盈高兴,自然也笑了。他颔首道:“正是,四月里他们就排好了,只因咱们已经来了离宫,内教坊的人费劲才传来的消息。你瞧着看吧,若喜欢,朕替你赏她们。”
因被皇帝亲自叮嘱过,内教坊果然是用心排了一场,演的故事是昭君出塞。
上回领舞的女孩饰演了昭君,一身大红裙装,衬得她肤如凝脂,面白胜雪,整个人如一支纤细红梅,不愧是演四大美女的姿色。另两个谢小盈见过的舞姬都扮了男装,一个演大单于,另一个演汉元帝,还有些伴舞的女孩则演宫女大臣。舞剧像模像样的分了四幕,既有群舞,又有独舞,竟非常像回事!
前演汉元帝昏聩,后演大单于凶恶粗鄙。两个女孩虽扮男装,倒各自舞出了特色,谢小盈拍掌叫好。最亮眼的还是领舞的昭君,被汉元帝选中时的惊恐,在嘈杂切切的琵琶声中,她舞步细碎,回旋罗密,之后演出塞的悲戚,在胡琴声里衬托的悠扬哀怨,水袖飞甩,果然有种薄命之美。
等到最后一幕,演昭君愁肠百转,卧病思乡时,谢小盈在竹笛与胡琴交错的声乐里,竟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她何尝不想家呢……王昭君回不去的故土,与她回不去的现代,不正是异曲同工?
一身烈焰红裙的昭君在乐声最后一弹中折腰而亡,谢小盈的眼泪更是断了线似的落下来。
宗朔原以为谢小盈如愿以偿看了舞该欢喜,没想到舞曲结束时天他一扭头,竟见谢小盈泪横满面。宗朔当即起身,既是为谢小盈担忧,更是恼内教坊的人胆敢触谢小盈的忧思。他手中酒杯直接砸到了地上,一边离席往谢小盈身边走去,一边勃然大怒道:“此等哀戚之曲,谁准你们在节宴上奏演的!!常路,把人给朕拉下去!”
第86章 豫王返京 既得知谢夫人入了京,这份大……
杨淑妃原本看个舞剧正新鲜投入, 还没来得及鼓掌,就听到宗朔震怒之言。
她心里正吐槽这皇帝怎如此没有审美,一偏头, 却瞧见谢小盈脸上被宫灯映照出了两道清光, 杨淑妃这就反应过来,谢小盈居然看哭了?!
谢小盈怀着身子, 最忌忧愁多思。杨淑妃立刻也恼了,这回宫宴是她张罗的,她并不怕担责任,此刻当仁不让地起身请罪:“内教坊献舞不吉, 臣妾失察,请陛下降罪!”
淑妃这样一跪,连带着大皇子宗琪、杜婕妤、沈宝林,纷纷起身跟着跪地, 再下一秒, 整个贞宁楼里的人居然都跟着跪了下来。
唯谢小盈惘惘地坐着,宗朔已冲到她身边, 将人半揽住,压低声关切:“盈盈, 怎么回事?你身子重了,可不该哭。”
谢小盈一阵失语。
她虽看得心里难过,可归根究底, 这只能算是看剧泪点低、眼眶浅, 皇帝突然搞出这等阵仗,反而吓得她有些无措。
宗朔见她不吭声,便轻轻用拇指蹭了一下谢小盈脸上的泪痕。女孩儿可见哭得不是一刻半刻,眼泪竟顺着脖子一路流, 连谢小盈胸口的帔子都染了点湿。宗朔皱起眉头,这舞是跳得哀婉了一点,谢小盈却何至于这样伤心?
按照戏文里的演法,王昭君那是遇上了汉元帝昏聩*,才被迫离乡远嫁。别说历史上压根不是如此,即便是,如今以大晋之威,何须再送女子与外虏乞和?谢小盈这是为谁而哀?
宗朔犯着嘀咕,但还是好脾性地哄着人,“盈盈,快收了泪,朕见不得你这样。这舞编得都是假的,朕回头再与你细说一二,你且宽宽心。”
“……妾知道是假的。”谢小盈见众人跪着都不动,几个花容月貌的舞姬也被常路命内宦擒了下去,吓得面色发白,浑身瑟瑟。她赶忙解释:“陛下,妾就是看得投入了一点,并不是真的想哭,陛下别责骂她们好不好?这舞跳得极好,正是妾想看的那种演法,陛下不是说要代妾赏她们吗?”
宗朔无奈叹气,“你就是一贯的好性儿!跳得再好,既惹了你的泪,朕看就是他们不知分寸,该好好罚上一回。”
谢小盈还想再“二刷”一回,哪肯让皇帝真责罚,于是连连道:“不怪她们,是妾没见识嘛。陛下,求求您了,先让大家起来,今日还是过节呢。若为着妾的糊涂,叫大家都不好过,那怎么成呢?”
她一服软,宗朔立刻就没了法子。他先把淑妃等人叫起,“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坐。”
但他毕竟发了怒,眼下为着谢小盈三言两句就收回先前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宗朔沉默少顷,只改口说:“既然珍婕妤为你们求情,朕今日便饶你们一回,都先下去吧。”
不赏不罚,已是最大的开恩。
诸舞姬跪地叩首,不敢多言,就这样都退了下去。
被谢小盈这样一打岔,端阳宫宴没多久就宣告结束。
宗朔自认为让淑妃管宴已是给了对方人情,因此也不找借口,直晃晃地就与谢小盈一并回了景延殿。
淑妃当然不会介意,杜婕妤与沈宝林更是不敢多话,这一日端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好剧哪儿能只看一遍?
谢小盈隔日便向宗朔讨恩典,表示还想再看内教坊的人演一回昭君。原本宗朔对她都是有求必应,这次却显得十分犹豫,他盯着谢小盈问:“你看得又不高兴,何必反复自苦?你若喜欢,朕让她们换一出戏再跳。这个太悲戚,于你身体不益。”
“我没有不高兴,是看的喜欢才会投入,投入了就难免落泪,并不是真的难过,陛下多虑了。”谢小盈很执着,文艺作品,当然是悲剧上佳!何况把舞跳喜庆了容易,扭秧歌不就行了?这领舞的女孩不靠言辞,光靠肢体,就能把女人身处异乡的无奈与挣扎演得淋漓尽致!那必是表演之人自己先共情,才能令观众跟着共情。谢小盈既钦佩又欣赏,很想私底下对那舞姬表一表情。
宗朔狐疑地打量谢小盈,“你先与朕说一说,如何就喜欢这昭君出塞了?自咱们大晋立国以来,还从未用女人向戎狄乞和过。别说公主,就是寻常民女被胡人掳了,先帝都要派兵讨伐!你若有一二唏嘘也就罢了,怎至于哭得厉害?”
谢小盈抿住唇峰。
这她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她难过的不是汉朝的攘夷之计,而是自己与昭君一样,被迫去国离乡,永无归宁吧?
嗫嚅半晌,谢小盈编了个借口,含糊地表示:“……我也想家了。”
宗朔怔愣片刻,旋即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先是一叹,转瞬又笑了,“好吧,朕知道了。你既喜欢,朕就让内教坊的舞姬与奏乐班留在素烟宫,你想看就传她们再来。只看便看了,不许再哭。哀极伤身,你如今须懂得克制。”
既已达成了目的,谢小盈点头答应,“陛下放心,妾会关照好自己的。”
没过几日,谢小盈便传了内教坊再来表演,她点了其中最喜欢的昭君思乡那一幕,专让领舞的女孩再跳了一回。
宗朔得知后,立刻八百里下敕,催促豫王进京车马,不得再做耽搁。
豫王此行是与王妃一同返京,因王妃家里同样是延京城的世家,既得诏回京,他便带上了王妃一起,一则是让王妃能有机缘回去与母家团聚走动,再则也是豫王同行还有谢氏家眷,毕竟男女有别,有王妃关照应酬,总还方便些。
五月十三日一早,豫王抵京。他让王妃带谢夫人先回京中藩邸安顿洗尘,自己则单骑赶往素烟宫,好向皇帝请旨,看怎么安排谢夫人。毕竟谢夫人进离宫还要打着他王妃的名义,把谢夫人当个寻常仆妇领进来,免得惹朝臣眼目。
谢小盈那日的眼泪搞得宗朔这几日实在焦躁,女孩儿拢共在他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被他吓的,另一次就是为着思乡,这思乡哭得比赶上他龙颜震怒还厉害,宗朔如何能不对此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