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不再犹豫,即刻带着霍羡离开。
这一路,霍羡除了一直打量着端坐在一旁的九殿下外,什么都没有说。
直至沈青青用公主的马车将他亲自送回驿馆大门时,他才张口低声道:“那位殿下中了鸩毒,虽不知是依靠什么延续了性命,但中毒有一段时间了,昨日在下为其看诊时,发现毒已入肝脾,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如果不是她现身来搭救,五殿下死后,他怕是再也走不出那间屋子了。
“多谢霍大夫告知。”沈青青垂眸颔首,眼底波澜不惊。
霍羡见她反应如此冷静,就像是对其早有预知似的,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忽而想到,最初认识的沈娘子,就是这般淡定果敢。
当初在曲林,他身陷囫囵,她便是这般淡定从容的将手中纸条不露痕迹的递给他。
“沈娘子。”霍羡突然唤道。
沈青青沉默一瞬,“霍大夫方才叫我什么?”
随即精致面庞露出抹淡淡的笑意,虽是温和,却又带着难掩的威严,她刻意压低声音,“霍大夫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贺兰卿。”
霍羡一怔,“是草民糊涂,草民多谢九殿下搭救。”
沈青青寒意不减,但没有任何敌意。
少时,她朱唇轻阖,“霍大夫不必客气,这次是感谢您送来的奇药,此时身上的疹子都已痊愈,如此算是各不相欠了。”
霍羡此时脑中一片空白。方才还笃定的人答案,忽而拿不准了。
往日瞧病时,他曾问过沈娘子有无过敏之物。
答案是没有。
听大阏氏所讲,九殿下对青虾过敏是一早就知道的,如果她真的是沈娘子,往日怎么会隐瞒此事?
那九殿下真不是沈娘子?
可天下间会有这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霍羡没有时间多想,他再次道谢,随即掀帘冒着雨水匆匆进了驿馆。
两日后,五皇子薨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普尔图木。
知道这个消息时,霍羡正在为孟西洲外敷舒筋活血的药。
这次孟西洲的伤势同往日比,虽不算重,但委实狼狈。
除了右臂骨折,全身除了脸,满是挫伤淤痕。
据李炎所述,主子被扔回驿馆后院时,身上已被用过药,霍羡后来看过,对方用药并无不妥,且药性很好,故而第三日,当霍羡看到孟西洲时,身上的淤痕已经浅了许多。
这明显是一场非常低级的报复。
但这招颇为高明狡诈,既是将他泄愤打伤,又派人医治,让他根本没办闹大了去承认自己被打的事实。
如若闹起来,丢脸的只会是南璃。
这一次,他只有忍着的份。
那夜李炎知晓孟西洲同贺兰明纾小聚甚欢,候在宫外几乎等了一夜。待天亮时,听到驿馆来报,主子已经回了驿馆。
知晓自家主子被暴打,他同一众暗卫自然不允,可主子却下令,将此事瞒住,不许追查。
这件事具体是谁做的,孟西洲其实已有猜测。
贺兰明纾同贺兰煜怕是都脱不开关系。
知晓有贺兰明纾,是因为么孟西洲上了马车,就察觉到身上醉意不对劲的地方了,对方用的药,药性温和,且有延缓效果。
至于贺兰煜,是因为那夜他蜷缩在地上时,恍恍惚惚,分辨出他的声音。
即便贺兰煜用金元话讲的很快,但孟西洲在仔细回忆案发细节时,还是将他从模糊的记忆中揪了出来。
其中有一句话一直困惑着孟西洲。
【揍得就是你这个狗东西,叫你欺负我妹妹!】
孟西洲素来神思敏捷,虽然一时听不出其中的含义,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定有深意。
此刻,霍羡正为孟西洲检查右臂上的伤势,本是简单的断裂,却因前两日孟西洲的意外失控,伤势加重,此刻淤紫一片,怕是有内出血。
“殿下,您若是痛,就知会一声。”见孟西洲神思飘然,霍羡提醒道。
“无碍。”
“殿下不要不放在心上,您这胳膊,若是不好好休养,日后怕是只能恢复五成。”
“嗯,我听你的便是。”孟西洲说着,忽而冷不丁的问了句:“听说前几日是金元的九公主救的你?”
霍羡一怔,低声道:“是。”
“可见过她?”孟西洲会这样问,委实受到贺兰煜话语刺激所致。
在他的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位九公主。
而且除了那门戛然而止,被抛于脑后的和亲婚约外,孟西洲自诩没有对不起过贺兰煜的妹妹。
霍羡一怔,低声道:“见过了,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
孟西洲轻嗤一声,“能从霍大夫的口中听到夸其他女子的话,的确不易。”
霍羡不言。
孟西洲的疑惑并未得到解答,他正打算翻个身,让霍羡查看身后瘀痕时,一个被他深藏已久的记忆,从脑海中慢慢浮现。
是一条缝制精美的白玉腰带。
褪色的画面中,他半蹲着身子,从庆灵峰的旧宅床下翻出个支撑床板的破旧木箱。
木箱中,一套破破烂烂的玄色男装,还带着请洗不掉的血迹,其下压着的,便是那条白玉腰带。
洁白无瑕如同凝脂的玉饰被点缀在的绣金纹的锦帛腰带之上。
精美绝伦。
他当时没了往日的记忆,对这条腰带毫无印象。
可如今,一旦想起这条腰带后,所有的细节变成一条条线,自动织成一张细密牢固的网,将他牢牢锁住。
这条锦帛……他是认识的。
约三年前,母亲魏氏为他的婚事,特意寻汴京第一的绣工坊的绣制的。
他依稀记得,拿到绣品的魏氏笑吟吟地对他嘱咐着。
“子思,良缘似锦,千里姻缘,结两国同好,这是母亲的一片心意,还请出使的官员,代为转交给这位准儿媳。”
当时,他客客气气的接下来,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之所以毫不犹豫的应下了这门亲事,是因这是父皇为他布下的第一招棋。
娶一个异国受宠的小公主。
贺兰卿虽贵为金元公主,但在南璃无权无势,容易掌控,其后又有金元国为其撑腰,不得不算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后招。
可现在……
孟西洲整个人僵死在原地,他先是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随后抬唇一笑。
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她说过她要回家的。
被天神眷顾的九殿下,重归金元。
这句话,是他来金元国后,听到最多的一句。
整个普尔图木都在疯传这位经历离奇的小殿下,她是如何凭空出现在乌里沁部的神庙之中,又是如何被恰巧去祭祀的二皇子寻到。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所指引。
神思清澈通达的一瞬间,孟西洲猛地起身,把一旁正在换药的霍羡惊了一瞬。
还未等霍羡说些什么,他肩头忽而一沉,听那人平静的问:“霍羡,那九公主是不是跟青青长的一模一样?”
“您……怎么会知道的?”霍羡双眼发懵,再回神时,屋里哪儿还有人?
*
今日的金元皇宫,素缟一片。
火伞高张,若大的空地上,灵幡树成数列,灵棚内静悄悄的,连一声哭丧都没有。
五皇子身份特殊,他是大君同神女的子嗣,同其他皇子不同,死后不入皇陵,而是要将尸身送回乌里沁部的神庙。
是以死后,神子需要以其他形式,继续供奉天神。
故而贺兰栖君刚刚薨逝,就被入殓送上马车,一会儿便会启程前往乌里沁部。
既是送行,所有的皇室宗亲都会来。
但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因贺兰栖君的身子一早就显衰势,乌里沁部的神官,早早就等在皇城,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众人来来往往,只有沈青青一直站在烈阳之下,静静地看着灵棚里的那副棺椁。
此刻,立在灵棚中的小阏氏,并未穿素缟,而是换回往日的神女长裙,她面色冷淡,睨向不远处的沈青青。
两个人对贺兰栖君的死,都心知肚明。
沈青青面带哀伤,只觉得自己这位五哥委实可怜,他作为神子,这一生都被疾病缠身,困在未央宫中。
神子的存在,注定是悲剧的结局。
他要为金元挡灾。
其实,她不欠贺兰栖君什么。
但贺兰栖君的死,跟她似乎有关系。
直到那日听到霍羡口中的鸩毒二字,沈青青才明白,贺兰栖君当时对小阏氏讲的,所谓的还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抵是他用了某种法子,替她中了鸩毒,算是还了当年小阏氏对原本贺兰卿动手的杀孽。
沈青青彻底明白,她所在的这个时空,自始至终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的无端存在,注定会导致另一个人的消亡。
就像是她当初选择留下,导致文中反派孟西洲的白月光没能按照剧情死去,失去了原有的人格黑化催.化.剂,才有了他之后遇险失忆,忘了她的剧情改变。
一切都是逃离不了的宿命。
守在一旁的赤月担心小殿下立在艳阳下受不住,凑过去轻声道,“小殿下,要起灵了,我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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