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魏昭灵,他穿着殷红的织锦长衫,腰间的皮革鞶带衬得他腰身更显清瘦,一枚温润的白玉挂在衣袂之间,而此刻他的身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马。
那白马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披散的鬃毛如同白雪一般干净漂亮,它的浑身的肌肉遒劲,马腿修长有力,长长的马尾偶尔也会晃荡两下,像是从哪幅骏马图里生生跑出来的。
那是魏昭灵的马。
楚沅之前一直以为那匹陶土做的马就真的只是一个摆在长阶下的摆件,谁知道那天那么多陶俑裂开来,它也裂开了。
“魏昭灵,你这是要去哪儿?”楚沅看到他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便跑上去问他。
魏昭灵闻声偏头来看她,“喝酒了?”
他看到了她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点点果酒,度数不高。”楚沅冲他笑,“你是要去骑马吗?我也想去!”
魏昭灵牵着马往右侧的宫门走去,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跟上。”
楚沅连忙跟上去。
仙泽山仍在下雪,天边的圆月散出银白的光辉,将每一寸积雪都衬得更为晶莹剔透。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多少声音。
他们来时的脚印也都慢慢地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薄薄地遮起来。
楚沅原本脑子就已经有点不太清晰,走着走着,她忽然踩到枯枝,脚下也没稳住,直接脸着地,摔在了雪地里,更摔出个跟她一样大的坑来。
魏昭灵回头正好撞见这样一幕,觉得有些好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楚沅迷迷糊糊的,被魏昭灵提溜着后领子从雪坑里抓出来,她抹去脸上的雪水,望见他的脸。
月亮的华光在他的肩头,而他乌浓的发间落了些晶莹的雪花,寒风吹着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吹着他殷红的发带。
“你这样的人,还是滴酒不沾的好。”他明明是在嘲笑她,可嗓音里却并没有透出多少冷硬的味道,反倒有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柔色。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马吗?”她却问他。
魏昭灵听了却并未答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站起身来,却又在忽然之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在楚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将她送上了马背。
楚沅坐在马背上,她反应过来,笑的时候有热气化作缕缕白烟,又很快消散,她抓着缰绳,挺直腰背,十分自信地大喊一声:“驾!”
……但马好像没什么反应。
楚沅低头看了看马的脑袋,她又去看魏昭灵,“它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魏昭灵面对她那样迷茫的目光,不由地稍稍侧过脸,却又在下一秒翻身上了马,就在她的身后。
耳畔的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白马疾驰在这风雪之间,它的鬃毛迎风而动,楚沅觉得空气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刺骨的风擦着她的脸颊,可她的脑子却还是混沌的,可是为什么月亮和白雪,这样的颜色落在她的眼睛里,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让她为之沉迷。
那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的脑子连思考问题都变得很慢,身体无意识地往后一靠,正好靠进了他的怀里。
楚沅不由地仰头,正好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苍白下颌。
嘴唇似有片刻无意间擦过了他的颌骨,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却引得魏昭灵浑身一僵,连缰绳都没有握紧。
于是身体后仰的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所幸积雪厚重,摔下去也无关痛痒。
只是她在他怀里,一侧的脸颊就抵在他的胸膛,他一时无措,却见她迟迟没有什么动作,于是他垂眼,在这溶溶月辉里,临着光看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大约是她本就喝了酒,摔下马时就更为眩晕,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
而魏昭灵看她半晌,鬼使神差般,他忽然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也许他从未这样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在此间的风声里,那是比风还要真切的声音。
纤长的眼睫微动,他又去看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而他躺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殷红的衣袍仿佛是这一方天地里最为浓烈如火的颜色。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姑娘,
或许在她今夜的睡梦里,
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
第47章 最好看的人 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
当日钟雪岚用匕首刺进顾同舟的身体里, 却并未令其立即毙命,于是魏昭灵便命李绥真用药吊着他一口气,留他多活了这些天。
“郑家敢将他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散出去, 便应该有控制他们的法子, 而棋子究竟是死是活,或许郑家人也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魏昭灵将手里的黑色棋子轻轻放于白玉棋盘之上, 扣出清脆的声音,“旁人死了倒无所谓, 但这顾同舟是顾家人, 难免会引起郑家和顾家的警觉。”
“是臣等耽误了王两日的功夫。”
坐在棋盘对面的张恪垂首叹了声。
“顾同舟若不死, 孤便还有些时间。”魏昭灵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攥着一枚棋子, 垂着眼,似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张卿今夜也可随刘瑜下山,多看看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宣国是个什么模样。”
“是,”
张恪应了一声, 将一颗白子放置在棋盘之上,才又抬头问道, “臣一介文臣, 不能在此事上为王分忧, 实在惭愧……但王, 您真要与何凤闻将军他们同去?您如今虽身具异能, 可您早年落下的病根却仍未治愈, 臣是怕您的身体……”
“无碍。”
魏昭灵将白子扔进棋笥里, 彼时春萍无声地添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来,在那氤氲的热雾里, 他淡色的唇微弯,“倒是张卿,你当初踏进王陵,封入陶俑,可曾料想过此举的后果,便是血亲离散,世上千年?”
张恪闻言,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也又些难言的情绪流露,但片刻后,他却又笑了笑,“王应知,当年您受四国巫术所制,魂魄离体时,这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特殊能力?这人世本该是普通人的人世,若非郑氏逆天而行,这世间便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当年盈夫人复活王朝的设想,可谓是空前绝后,可堪是这人世第一春秋梦,但时年王您魂魄无踪,魇都城破,那郑启更是设了巫蛊之术将我夜阑近百万的将士生生活埋……臣与李敬也是别无他法,才与盈夫人合谋寻了这仙泽山的所在,将王与诸位被活埋的将士借由巫术隔空移至此处,盈夫人曾言,用大衍巫术行陶俑泥封之法,或可使死去的人血脉重塑,也能使活着的人生命凝固,待魇生花生长之时,便是我夜阑重现生机之时。”
“臣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的王陵,却不想,竟还真有复生的机会,若说对血亲无愧,那亦是不可能,”
一千三百年,这于张恪来说,到底是一个常人无法用一生去丈量的岁月,但他偏偏在一千三百年后复生,如今再见当初的夜阑王,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便难免有些感慨之色,一双眼眶也已经有些泛红,他不由朝坐在对面的魏昭灵拱手,又道,“王是值得臣追随的王,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老臣……从未有悔。”
人活一世,终是要求“值得”二字。
令君王复生,便是他此生最为值得的一件事。
“张卿,若无你与李卿,孤便没有复生的可能……”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清的面容竟也因此刻这位年老的臣子的一番话而有些动容,他轻叹一声,再道,“多谢。”
“是老臣该谢王,”
张恪摇了摇头,他抬首看向魏昭灵,“臣知晓王少时所受之苦令这人世在您眼中便如炼狱一般,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明,可事关我夜阑被埋的将士,还有如尘这般无家可归的夜阑臣子,因而,臣才斗胆,硬要让王再回到这人世里,是臣……未能体谅王之艰辛,臣有罪。”
魏昭灵半垂着眼,任是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只待张恪这番话说罢,他才轻缓地开口:“张卿何罪之有?”
“孤即便是死,也该先将他郑家这千年基业毁个干净,报了宣国与我夜阑这累世的仇怨。”
他轻笑一声,苍白的面容在这内殿明珠的华光里更添几分冷淡靡丽的美感,“总不能教孤,教我夜阑的将士与子民,生生忍了这口气。”
他话音方落,手腕上的龙镯便勾连出一道金色光幕,穿着厚棉服背着黑色背包的姑娘从其间探头出来,看见除了他之外,内殿里还有张恪,她笑着说了句,“张大人也在啊?”
“楚姑娘。”张恪对她颔首。
魏昭灵一见她,便对张恪道,“张卿先下去准备,待刘瑜一到,你便随他去榕城。”
“是。”
张恪起身,对着魏昭灵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退出殿中。
楚沅看魏昭灵也站起身来,去取屏风上挂着的那件黑色的大氅,她便在小案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来,自己用竹提勺舀了一杯茶来喝,“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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