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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王的新娘 (山栀子)


  而这近百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是个不小的场面, 十几尺长方的几张木桌坐满了人,有的人讲究,还硬要先沏上一壶茶才肯吃饭, 单凭蒹绿和春萍两个侍女,是没有办法忙得过来的, 他们也不太拘着, 想做些什么都自己动手, 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仆从布菜的毛病。
  李绥真摸了摸桌子底下那只小黄狗的脑袋, 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楚沅, “诸位, 诸位在动筷前, 莫忘了要谢谢这位楚姑娘,如果不是她,你们也不知还要在这地宫里睡上多少年, 你们今天能有这顿重生宴吃,也全是楚姑娘同容将军二人忙前忙后了这两日的时间。”
  楚沅闻声抬头,正对上好多双望向她的眼睛。
  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持着酒盏站起身来,对她拱手行礼,“多谢姑娘!”
  说罢便一个接一个地将杯盏里的酒一口饮尽。
  楚沅拿了摆在面前的杯子也喝了一口,她喝不了那些割喉的烈酒,只能用茶水来代替。
  “姑娘,这位是御史大夫,宁仲胥大人。”李绥真向她介绍坐在他对面那位,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王十六岁时,宁大人便已跟在王的身边了。”
  “宁大人,”楚沅记得这个名字,她看宁仲胥举起杯子,她也就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喝了口茶,她才又说,“我知道您。”
  宁仲胥有些讶异,“姑娘是如何识得老朽的?”
  “您是不是写了篇《别西琼》?”楚沅放下杯子,问他。
  宁仲胥乍一听《别西琼》,他便颇生感慨,握着杯盏一时难再放下,“西琼州是老夫的故乡,当年离开西琼州,老夫也是有感而发才动了笔墨……但听姑娘的意思,如今这人世,竟还保留了老朽的这篇文章?”
  “可不是嘛,宁大人您这洋洋洒洒六百多字的一篇《别西琼》,现在都印在我们高中语文课本上,前两天我们老师刚教过您这篇文章,还要我们全文背诵。”
  楚沅也是费了些力气才把这千古名篇给背熟了。
  宁仲胥也是没想到,这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他当年随性而作的《别西琼》,如今竟也成了学堂里的那每一个学子读过的名篇。
  宁仲胥静默片刻,他低首去看面前酒盏里清澈的酒液,忽而一叹,“可真是往事越千年……”
  而除了宁仲胥,李绥真又向楚沅接着介绍了许多人。
  譬如太尉徐沛阳,廷尉冯珏,大将军何凤闻,他们也都是在史书上极有声名的人,冯珏、徐沛阳善诗词,而何凤闻也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他也是史书上记载的,卫将军容镜的师父。
  “冯大人,我前两天才考过试,好巧不巧,上面有道题是赏析你那首《春夜》的。”楚沅当时写了挺大一段,结果最后就得了三分。
  她聊着聊着还把当时的标准答案给他们复述了一下,大概就是生动形象地描写了眼前春夜的景色,但实则抒发了作者内心里对旧朝盛国国灭后的什么什么心情这样的句式,但冯珏本人听了却一脸懵然,“这……我没这意思啊。”
  楚沅差点被茶水呛到,可她看着这满堂的人,内心之中陡生一种莫名的奇异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居然能够和这些在历史上留下过丝缕痕迹的夜阑旧臣同坐一席。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场奇遇,也许从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的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注定她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遇见魏昭灵,遇见这仙泽山地宫里的所有人。
  心里一时也有些感慨,正好春萍拿来了些果酒,她倒了半杯,也抿了几口,又听着饭桌上这些人同她说话,她也忙回几句。
  郎中令沈谪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魏昭灵做了当时盛国国君谢岐眼中的“叛军”。
  楚沅之前就在江永和刘瑜那儿听过他的名字,他们算是沈谪星的下属。
  但这会儿楚沅看他片刻,总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
  沈谪星是个不太爱开口说话的人,在饭桌上她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喝酒。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初登王位的魏昭灵在魇都王宫的大殿里诛杀那些盛国旧臣那日,扶着他走下阶梯的年轻近卫,似乎有着一张跟沈谪星一模一样的脸。
  “楚姑娘,再喝点儿?”太尉徐沛阳原本就是武将出身,身上没太多文人的温润气质,他年纪虽比不得李绥真大,但好歹也是已经是个老头了。
  “老徐,楚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你别劝她喝,等会儿张恪那个老家伙来了,你们俩喝去!”
  楚沅还没开口,李绥真抢先说道。
  “那楚姑娘会推牌九吗?”徐沛阳摸了摸黑乎乎的胡子,又真诚发问。
  “打麻将啊?”
  楚沅还没跟古代人打过麻将,她来了点兴趣,“我会啊,我爷爷打牌我经常去看的,徐大人这意思是要搓几局?”
  徐沛阳爽朗一笑,“这感情好!”
  “楚姑娘,其实……”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又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楚沅咬了一口苹果,“您说。”
  “我当年入地宫,我那夫人是硬要跟来,她如今还在西角门的芳月殿里,还没醒来呢……”徐沛阳提起他的夫人,脸上的情绪便多了些复杂。
  这里所有的夜阑旧臣,都是当初自己做了决定要入仙泽山地宫追随夜阑王的,他们何止是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和故土,更将自己变成了没有退路的孤家寡人。
  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王朝复生计划究竟能不能够实现,他们等同于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求证,若未能实现,他们便将是永远锁在陶俑里的血肉白骨,而一旦实现,他们面临的便是现在这副境地。
  家人故土,都死在了一千三百年前。
  而他们之间所隔之春秋,早已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要一个王朝复生,本来就是一个疯狂荒诞的构想,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探这个构想究竟能不能成为现实,但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也牵涉其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没有机会回家一趟,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可徐沛阳的妻子程天娇年轻时也是盛国将军家的女儿,本就有一身好武功,魇都城破时她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到最后他要去仙泽山送葬夜阑王,她也硬要陪他生同衾死同穴,当年,他们是一起入仙泽山地宫的。
  “我的爱猫!”
  “我的两只爱犬!”
  “我的猪!”
  大约是酒意上头,很多人都忘了什么尊卑官职,听到徐沛阳说这样的话,他们也立刻附和。
  “……还有人养猪呢?”最后那个人的声音十分与众不同,楚沅一看,是今日掌勺重生宴的御厨。
  “大家都不要着急,放心,这个地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我都会让他们活过来的。”楚沅对他们保证道。
  李绥真说,当年公输盈是受命于天,才有了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了这王朝复生的局,而在仙泽山地宫里埋葬千年的每一个人的复生,都是上苍给予夜阑的补偿。
  宣国用了不够磊落的歪门邪道扭转了天下大势,破坏了历史洪流的正常走势,然而兜兜转转,长此千年,宣国与夜阑,终归还是要有一个结果。
  一场重生宴结束,张恪也没有来,楚沅在回金殿的路上遇见了他。
  那是个跟李绥真很不一样的老者,纵使满头华发,他也依旧腰背直挺,自有一种肃正清风般的风骨。
  他跟聂初文差不多,都长着一张天生严肃的脸。
  “张慎之,你这个老家伙连醒过来第一顿酒你都赶不上?”李绥真一见他,便道。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张恪随口答他一句,便将目光放到楚沅身上,“楚姑娘,老夫还未多谢姑娘当日之恩。”
  说着,他便要对楚沅拱手一礼。
  “张大人别,”楚沅喝的那点果酒已经让她有些醉了,但这会儿行动还是自如的,她忙拦住他,“魇生花意外落进我身体里,唤醒你们的是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是姑娘和它有缘,也跟夜阑有缘。”张恪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少有地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神情。
  冥冥之中,这便是定数。
  “行了慎之,咱们多年未见,这两日也还没个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看这夜还长着,咱们便再温上一壶,聊聊?”李绥真同张恪虽说曾经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两人到底也算是多年的老友,那日见张恪从陶俑碎片堆里走出来,他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
  “那楚姑娘……”张恪看向楚沅。
  而楚沅朝点了点头,笑着说,“春萍姑姑会送我回金殿去的,您和李叔就喝酒去吧。”
  待李绥真和张恪离开,楚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跟春萍走回去时,便见那偌大的空地上的陶俑碎片早就被人收拾干净,而春萍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铺散出的火光被风吹得灭尽,镶嵌在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的一颗又一颗的明珠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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