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灵看她片刻,那双眼睛却仍旧冷淡平静,却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魏昭灵,”
楚沅说着,把锁在自己手腕上的凤镯往后移了一下,露出来她手腕上的魇生花,“这个从下午开始就在发亮了,时不时的还有点疼,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魏昭灵闻声,低眸去看她手腕上的那两瓣魇生花。
果然金色的瓣痕在闪着细微的光泽。
“你的魇生花,要开第三瓣了。”他只一看,便收回目光,再站起身来,掀开长幔,往殿外去了。
楚沅还坐在那儿看自己手腕上的花瓣,她一时也忘记了金丝的限制,整个人一下飞出去的时候,她脑子还是空的。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是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肌肤。
幽冷好闻的淡香袭来,她一抬头就望见了他那张无暇的脸,距离有些近,她都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站好。”他垂眼睨她,嗓音低冽。
楚沅这才站直身体,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跟着他走出殿外。
“王。”
李绥真原本在白玉台上看书,瞧见金殿里走出来两人,他便站起身先向魏昭灵躬身行礼,然后再喊了声,“楚姑娘。”
楚沅朝他招了招手,也许是看到李绥真,她就想起来之前他告诉她的那些话。
他说,等到她手腕上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的时候,她就能唤醒地宫里更多的人。
只是现在第三瓣还将开未开,楚沅不由转头看向魏昭灵,“我现在就能唤醒他们了吗?”
关于这颗魇生花种子的效用,魏昭灵也只是从李绥真的口中听说的,他灵魂沉睡多年,这后来的许多事,都是李绥真与张恪二人与玉屏山公输盈合谋的结果。
于是此刻,他只淡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楚沅还记得蒹绿与春萍从龟裂的陶片里走出来时的样子,那样的景象无论她再看多少回,都是一样的诡秘神奇。
她跑下阶梯,往四周望了望,就在白玉台下的水银渠旁,那一尊陶俑前站定。
那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双眼像是在看白玉高台上的石棺,这一看,就是静默无声的一千三百年。
楚沅抿了一下嘴唇,试探着朝那陶俑伸出手。
当她的指腹才触碰到陶俑的肩膀,她腕骨上的魇生花有淡色的光晕散出,一晃眼,就在那陶俑身上添了裂纹。
陶俑寸寸碎裂的声音,有点像鸡蛋壳裂开的声音,却又比那声音还要有厚度一些。
藏在内里的血肉躯体逐渐从碎裂的陶片中剥脱显现,楚沅亲眼看到灰尘从陶俑里那人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
他的脸沾着灰白的陶土。
眼皮却颤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立在他面前的姑娘。
而在那姑娘的身后,在那长阶之上,是他甘愿守在地宫千年也要追随的王。
他最先屈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伏拜高阶之上的夜阑王。
仍旧年轻的嗓音,开口说话却十分艰难缓慢:
“臣,容镜,拜见吾王。”
第21章 卫将军容镜 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
容镜。
《夜阑旧国传》里记载, 容镜出身寒微,跟随夜阑王魏昭灵推翻旧朝,其人武功超群, 曾在旗岭一战中率领起义军大败旧朝敌军, 一战成名。
他是一早就跟在魏昭灵身边,最年轻的卫将军。
夜阑魇都城破, 夜阑王魏昭灵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而卫将军容镜也随之神秘消失。
有人猜测, 容镜早已在夜阑城破时饮剑自刎, 追随夜阑王而去, 也有人说, 夜阑王魏昭灵根本没有死,而卫将军容镜便是跟随他出逃魇都。
那夜阑百万兵卒, 还有文武大臣仿佛都是一夕之间消失的,那么多人要一齐离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 历史之中,没有人能找到有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才会有后世里那么多人对夜阑旧国产生浓厚的兴趣,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它神秘消失的原由, 可历史浩浩荡荡流转一千三百多年, 能够给后人留下来的东西是少之又少。
楚沅从来都不喜欢枯燥的历史课, 但托了这段奇遇的福, 她现在能把《夜阑旧国传》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那陶片, 就是历史拢在后世所有人眼前厚重的一层纱,而此时此刻,楚沅亲手撕裂了那层神秘面纱, 眼睁睁地看着纸张上记载着的,属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个人,再度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身穿石青长袍的年轻男人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时,便有陶土灰尘乘风弥漫开来,呛得楚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长阶之上,那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终于缓步走下来。
凛风吹着他的衣袂和乌发,年轻的王走到水银渠畔,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凤眼微弯,他的脸庞仍旧冷淡靡丽。
“起来。”
他只略微抬手。
“诺。”容镜再度俯身行礼,要再站起身时,却有点超乎寻常地吃力。
白玉台上的李绥真忙下来,帮着把容镜扶起来。
“左相大人?”容镜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扶着他起来的人,正是夜阑左丞相李绥真。
李绥真点了点头,“容将军。”
“王,您真的复生了……”容镜再将目光移到魏昭灵的身上,他也许想要笑,但面部肌肉还是太过僵硬,那样一张冷硬俊美的面庞此刻表情就看起来有点奇怪扭曲。
“这都要多亏了楚姑娘,你能从陶俑里醒来,也得谢谢人家……”李绥真适时开口。
容镜这才看向那个穿着奇怪的姑娘,他也许是反应过来,便道,“魇生花?”
李绥真颔首应了一声。
“容镜,多谢姑娘。”他对楚沅拱手行礼。
楚沅摆了摆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明明这个人刚刚还只是一尊安静的,不会说话的陶俑,现在却鲜活地立在她面前,跟她说话,还朝她行礼。
李绥真这会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松开容镜的手臂,便回身跑到白玉台上,指着那一尊面容苍老,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陶俑,又跟楚沅道,“姑娘,快,咱们趁热,你再试试?”
“这是谁啊?”楚沅走上去,仔细端详了那陶俑片刻,又问李绥真。
“我夜阑的右丞相,张恪。”
李绥真站在那陶俑前,一时百感交集,虽然他总有不少时候是跟这老古板不太对付,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到底还是同路人。
当年夜阑的左右丞相,一个是黎国来的李绥真,另一个则是大盛旧臣张恪。
他们当年同归夜阑,也是那时震动九州的大事。
同魏昭灵的父亲魏崇一样,李绥真亦是声名极盛的名士之流,他曾是黎国人,也曾做过黎国君王的臣子,怎奈黎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听之任之,李绥真有心报国,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大好的年纪,在黎国蹉跎困顿几十载。
在那个九国并起的混乱年代,收拢门客谋士是各国君王或臣子都会做的事,无论是哪国人,若能争取,便要争取。
时年李绥真被黎国君王一贬再贬,黎国边陲流放路上,正遇轻裘快马,持剑杀人的魏昭灵。
看似单薄清瘦的少年,苍白的面庞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以一人之力杀尽近百追兵。
他将剑锋狠狠刺穿盛国兵卒的胸膛,鲜血迸溅出来,血珠压在他鸦羽般的眼睫,血痕蜿蜒而下,那张清癯面庞一抬,李绥真便看见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
也算是阴差阳错,跟随少年而来的人杀光了押送他的兵士,那时的李绥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身后还有家国,却到底也再回不去自己的故土。
从那时起,李绥真便成了盛国叛军匪首魏昭灵的臣子,此后推翻旧朝,创立夜阑,他先为御史大夫,后再与张恪同为左右丞相,时年六十一岁。
而张恪身为盛国旧臣,亦有天下人皆知的贤能之才,只是盛国君王谢岐残暴昏聩,他在朝中亦是被处处打压,不得重用。
他归降夜阑时,亦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总有人骂他叛国贼,却也有人叹他识时务。
“姑娘,试试?”李绥真收敛神情,再看楚沅。
楚沅点了点头,试探着伸手触碰了一下面前这陶俑的手臂,在她身后,白玉台下的魏昭灵和一旁的容镜也在看着。
可是这陶俑却迟迟没有丝毫的裂痕出现,楚沅小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更不提那种龟裂的声音。
“怎么没反应?”楚沅又拍了拍那冰冷的陶俑,她偏头去看李绥真。
李绥真挠了挠头,又指着了指白玉长阶底下那群摆列整齐的陶俑,“那你拍一拍他们?”
彼时,当魏昭灵走上白玉台,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穿得有些臃肿的姑娘跟着李绥真往长阶下走去,在明珠柔亮的华光里,那些陶俑静默无声,恍若是天生不会动的死物。
他看到那个姑娘穿行其间,摸一摸这尊陶俑的肩膀,拍一拍那尊陶俑的后脑勺,却并没有传来丝毫陶俑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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