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此言何意?”李绥真抬首。
也是这一抬头,他便亲眼看见那位年轻的王忽而伸出一只手去,寒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他的手指只在虚空中虚虚一握,便有浅淡的流光流泻铺散,直冲云霄。
流散的光看似飞去了万里苍穹之上,却又偏偏被幽蓝的光幕陡然击碎。
冰雪仿佛也不是从天上来的。
而是从那幽蓝如镜面一般的光幕中凝结散落。
好像整个世间都被这时隐时现的幽蓝光幕紧紧包裹束缚。
他怎会认不出。
这结界五百年颜色一变,他见过这结界最初的颜色,是浅淡的金,而现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时隐时现的幽蓝。
“这……”李绥真花白的胡须颤了颤。
他立在原地,这冰天雪地的寒气早已顺着骨头缝儿往里头钻,冻得他浑身麻木。
“王,”
李绥真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那我夜阑……”
齿关打颤,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魏昭灵垂眸去看落在他掌心里,正在慢慢消融的雪粒,他鬓边龙须发迎风而动,侧脸苍白,近乎无暇,“如你之前所说,结界仍在,那么宣国就还在。”
“看来他们郑氏子孙,是世世代代都不肯放过孤。”
他忽而嗤笑。
也许是在这雪地里待得久了,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回头瞥了一眼李绥真,“孤以为,当年你与张恪二人同公输盈合谋时,便理应想到今日的变故。”
李绥真哑口无声,他近乎失魂落魄似的,眼看着魏昭灵绕过他,迈着轻缓的步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他的背影融成了最为孤清渺远的影子。
而李绥真立在原地,冰雪寸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令他再度变回那地宫里的一尊俑。
——
也许是连着好些天晚上都会被凤镯忽然出现的金丝牵引到这地宫里来,楚沅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那水波般的光幕每次都悬在半空,她每回来都摔得很疼。
这夜她再从光幕里掉出来时,正好落在长长的书案上。
墨香味道极浓,混合着殿内金炉里燃烧着的某种香的味道,楚沅对上了立在书案前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稍长,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眼帘时,便露出薄薄眼皮之间的内双褶皱,一双眸子神光清澈,这么倏忽一看,就让她想起了留仙镇上关于他的那个传说。
也许那小石潭的水波才不是什么龙鳞,反而更像他的眼睛。
也是此刻,他忽然皱了眉,垂眼轻瞥他手腕衣袖间露出来的龙镯,才扯了扯唇,“看来是孤忘了时辰。”
楚沅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而她身体底下正压着一张宣纸。
漆黑浓墨忽然从他柔软的笔尖滴落下来,正滴在她的脸上。
并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却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颗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灵也许是没料到这一滴墨,竟会那么的合乎时宜,于是他看着她的脸,淡色的唇微勾,一霎冲淡了些眼底的郁戾。
楚沅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于是那墨迹就在她左边脸颊上晕开时浓时淡的颜色,令她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没有人提醒她。
殿内寂静,那两位从裂开的陶土里走出来的女婢并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书案,才看到镇纸压着的那张宣纸上墨色已经糊成一团。
她回头一看,果然衣服后面已经沾染了斑驳的墨痕。
“东西带来了?”魏昭灵搁了笔,指节抵在唇畔又咳两声,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种脆弱之感。
楚沅顿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地图。
“上面的每一个地方从古到今换过的名字我都标注了,”她将地图展开来放到书案上,“至于你给我的地图,我都仔细比对查过了,根本没有仙泽山,也没有榕城这个地方。”
她这些天查了很多资料,为的就是要查清仙泽山究竟在如今华国版图的哪个地方,按理来说,那么大一座山,绵延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偏偏她收集了那么多地图,在网上找了那么久,也始终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百科资料说,当年大献朝天子皇权倾颓,到东献时期的献裕帝昏庸无能,迫于压力只得重施分封,于是九国诸侯并起,天下大乱。
当时的一方强国——宣国联合勾陈国、梁国以及丰国灭了夜阑。
后来勾陈国,梁国和丰国又相继为宣国所灭,在夜阑国被灭后的二十五年后,宣国国君却又下令迁都榕城。
那该是历史上一次重要的迁都之行,因为宣国旧王都里的百姓也都随宣国国君而迁移榕城。
但史料残缺,谁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后,宣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比当初的夜阑国还要壮大的宣国神秘覆灭,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历史残篇。
魏昭灵盯着那张地图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处,他都有些微停顿,这张华国地图与他那张羊皮卷上所绘的地图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个地方像是缺了一角。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笼罩在仙泽山上的结界证明宣国的确还存在,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只能沉在玉屏山的那一汪石潭最深处长眠。
那石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困住他的锁链,可那夜,眼前这个姑娘受魇生花的指引跳入潭水里,从那以后他就能在水波之间跟随她的视线,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所有人的穿着都同她一样怪异。
九国早已覆灭,疆土一统,朝代更迭至今,成了唯一的华国。
可只要郑氏子孙的家国仍在,公输盈穷其一生设下的仙泽山结界就不会消失,但偏偏这疆域历史里,却再找不出郑氏的痕迹。
难道,公输盈当年还有什么隐秘之处并未对李绥真说明?
魏昭灵正垂眸思索,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沅开了口,“我帮了你的忙,那你能不能把我腕骨里的魇生花取出来?”
魏昭灵终于将目光再度停留在她的身上,淡色的唇微弯,“你就那么想将它取出来?”
“是。”她答得很干脆。
“你可知魇生花能带给你什么?”他轻声问。
“噩梦,”
也许所有怪诞的事情,都是从那一颗被人按进她脖颈皮肉里的种子开始的,如果可以,楚沅宁愿从来没有在那个雨夜出门,“只有噩梦。”
“可它已经长在你的骨血里,”
魏昭灵伸手端起一盏热茶来,那热雾散开,氤氲着他的眉眼朦胧, “孤帮不了你。”
楚沅看他半晌,也不说话了,转身掀了帘子就往金殿外走,凤镯上的金丝竟也没再限制她。
魏昭灵轻瞥一眼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寡淡,即便殿内华光温润,那双眼睛里也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楚沅出了殿门,就看见白玉台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他手里端了一只碗,碗沿不断有热气慢慢缭绕出来。
楚沅从阶梯上走下去时,才看清他碗里的好像是熬好的蘑菇汤。
“您怎么不吃?”楚沅用皮筋绑好乱糟糟的卷发,见他始终捧着碗呆坐,就问了句。
也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李绥真才回过神。
他抬头看楚沅,“是楚姑娘啊。”
楚沅看他又不说话了,就在他对面的白玉栏杆上坐下,“您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吃吗?”李绥真将碗递到她面前。
楚沅摇了摇头,“我晚饭吃得很饱。”
“姑娘,老朽想问你一件事。”李绥真忽然又说。
“什么?”
李绥真看着她,“如今……是哪年哪月?”
“公元2021年。”
楚沅如实回答。
这对他来说,该是不小的震动,楚沅看他手一抖,端着的那碗汤都差点撒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喃喃了一句,“一千三百年……”
他忽然摇头笑了一声,眼眶无端有些泛红,“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想不到我这一觉,竟睡了这么多年。”
楚沅大概也能理解他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于是她开口道,“至少你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李绥真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你那汤你再不喝就凉了。”楚沅提醒他。
李绥真的肚子适时咕咕一声,他尴尬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喝了汤,把蘑菇也都吃光了。
“姑娘啊,有句话老朽得跟你说,”
他喝完汤,跟楚沅面对面地坐着发了会儿呆,也许是终于调整过来,就又开口同她说话,“这魇生花无论是怎么阴差阳错地到了你这里,它也不是王所能控制的,王……他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吾王的,但你看看这地宫内外的臣子兵卒,若吾王不是一个好君王,又如何值得我等甘心化为陶俑,历经千年仍要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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