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遗憾未能保护表姨母,她当年那件事并不是意外。后来车阴给我传消息说有鲛人在昭国帝京,我便亲自着手查你的踪迹,才知道你被驱逐出鲛族,也不是意外。”
“我一直记得你当年不愿意嫁去烛宫的。”龙后桦瑰幽幽道:“只是没有料到,最终琅瑶会替了你嫁去龙族。”
车阴原来早就知道她是琅澜了?难怪了,难怪再见她时那么自然。
时九柔没有说话,桦瑰的话勾起了她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琅澜的确没有和北海龙族大公主有什么来往,但她没有想到琅澜少女时最喜欢的一位表姐竟然就是桦瑰。
当年在南海上,迎着初升的朝阳,豆蔻年华的琅澜在蓝碧色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自由地游动,她的身后是少女时的桦瑰,那时化名为画表姐,画表姐的长发被柔软的珊瑚枝桠束住,不像琅澜海藻瀑布般的长发肆意地在水中摆动。
琅澜曾对画表姐吐露过心底事,她说:“我从未见过南海龙太子,表姐,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那琅澜想嫁与谁?”表姐笑了,声音温和。
“我想嫁一个我真心爱慕的人。只是父王与母后决不容我违抗,怎么办呢,表姐。”
琅澜迷茫又委屈。
“我们琅澜还小呢……”
“嗯?表姐,你看!鲸公公驮着飞海花来了!哇,好美啊!”琅澜的忧愁仿佛只是一瞬间,她转眼还是无忧无虑的二公主殿下。
琅澜真的是纯粹的傻白甜啊,时九柔感慨地想,琅澜的母亲在她约等于人类年龄十四的时候暴毙而亡,而那时琅澜却真的以为是一场意外。
时九柔很少去追及琅澜的过往,除非她必须要去回忆琅澜的记忆的时候才会去想,平素她只把自己当作是时九柔。
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去继承琅澜的记忆,她惋惜着琅澜青春逝去,但她不想把自己当作是另一个琅澜,或者说是琅澜生命的延续,她只想做她自己。
不过桦瑰现在提到了先鲛后的事情,时九柔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那段记忆,才发觉傻白甜琅澜其实看见了一些细节,只是琅澜没有抓住蛛丝马迹。
时九柔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感念琅澜给了她第二条命,作为回报,她愿意替琅澜报弑母的仇。
“表姐。”时九柔露出迷惑的表情,“你似乎与当年长得不太一样?我母亲她,难道是北海龙族的吗?”
桦瑰松开手,替时九柔倒了一盏松山蜜露,道:“你知道车阴是我弟弟,我母后故去得早,她与我父王本就没什么感情,无非是先辈一纸婚书绑在了一起。
而车阴的母亲不同,她确与我父王是真心相爱。父王当了许多年的鳏夫,却也不能与高玄长公主相守,实为憾事。
那年两边闹得很厉害,母后一族恐我牵连进去,将我送去了南海。”
时九柔乖巧地双手捧着杯盏,听桦瑰娓娓道来。
“车阴给过你可以变换容貌的珍宝对吗,我那时也戴了这样的东西。
至于表姨母,她是北海龙族的一脉,却是支脉,她的母亲是北海龙族,嫁给一位曾游历北海的鲛人。
因而,澜澜,你也是有一点北海龙族血脉的。在苍流四海中,我们北海龙族最为强悍霸道,我从来便知道,你比她们都多一些刚烈的气性。”
“所以,你说不愿意嫁龙太子,就是真的不愿意。”桦瑰也啜饮起蜜露。
“况且,你跟南海龙太子的婚约其实签订的也很草率,老龙后当初也是看在表姨母那点北海龙族的血脉,才要求娶你。
你父王软弱仁懦,母亲又早亡,这样的婆母,你嫁了,怎么可能会好过?”
时九柔微顿,迷茫地问桦瑰:“表姐,你是真的与龙王相恋吗,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的?”
“是真的,我从南海回北海的路上,遭遇了人族围剿,那时我实力尚弱,身边又无人护我,险些陨身在无人的荒海上。”
桦瑰温柔的眉眼中泛起微光,她双手相扣撑在桌上,以手背托住下颌,笑意浅浅。
“是南海龙王,当年的龙太子救了你?”
桦瑰点点头,眼中幸福的微光转眼消逝,逐渐露出高位者一贯的凌厉,她望着时九柔,缓缓道:“我后来查过围剿我的人族,你知道是谁吗?”
时九柔:“是谁?”
桦瑰语气极冷,连手指都僵地蜷起来,恨恨道:“是昭国的镇海将军,凌渡海。”
第70章 略肥的章
“凌渡海……”
时九柔蹙眉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心中默算那年换算成人族年纪是什么时候。
“表姐。”时九柔目光在桦瑰蜷起的手指上停留片刻,不露声色地挪开目光,用自己的手合上她的,缓缓道, “如果我没算错, 那大约是在十二年前了, 彼时凌渡海不过三十余岁,驻守在昭赟边境海州。这样看来, 他筹谋多年。”
“你那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时九柔感知到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她轻轻将掌中冰冷的手指拢住, 一下一下地安抚起那手指的主人。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桦瑰的面色平静如常,她沉了一口气, 眸子中有无尽的晦暗, 她收回手指, 用力抻了抻, 而后在立在桌上的晶石上用指节叩击两下。
“唔!”惊呼声被时九柔吞咽在喉咙中,晶石上光芒大盛, 白色的光愈发耀目, 一瞬间如同海水一半吞没了时九柔,也吞没了整件洞宫房间。
时九柔看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之上, 海水漆黑如墨,过于浓黑的水面会使得整个大海显得深不可测, 危机四伏, 而天际很低,整个穹顶像被什么压垮了一样一直在下沉,无星无月, 重如铁锅反扣而下。
时九柔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窒息了,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修长手指根部是柔软而透明的蹼,布满金粉交错的鳞片的鱼尾在水中轻轻摆动。
下一瞬,一道巨浪扑面而来,重重地向她涌过来,浪之大,犹如神佛的巨掌,拥有一下便能将她拍翻的势头。
时九柔心中大惊,她凭借身体本能要下潜水中,但那道巨浪已经朝她拍来。
她咬紧牙,准备开幻术硬抗一下,结果毫无感觉,巨浪穿过她的身体,轰轰作响。
“原来是晶石中的画面……”时九柔恍然明白,她看见巨浪的背后,一叶避水孤舟雨打浮萍地飘飘摇摇,上面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和她的侍女正焦急地盯着一个方向。
时九柔用了幻术大声喊道:“画表姐!茗薰——”
见少女桦瑰和茗薰毫无反应,时九柔松下肩头,果然,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当下这一幕就是少女桦瑰曾亲身经历过的,是历史,是时九柔一个旁观者无法改变的历史。
想明白了这一点,时九柔心中隐隐不安的情绪消退了点,她游到避水舟十步开外的地方,随着历史中的桦瑰一同看去。
那是一支怪异的人族舰队,一前一后两艘“大宝福船”,高大如楼,首尾俱高高翘起,两侧有重型护板。
这是典型的巨型战舰,海战中,尖尖的船头即便是直接撞向敌人,也能撞出大幅死伤,更何况那船头涂了白漆,绘制了大量金、蓝两色的铭文符号。
前面那支战舰的船头立着一个披着黑色金纹斗篷的男人,脸颊瘦削可怖,两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下有一双阴鸷的双眼。
那是年轻一点的凌渡海,他握着长鞭,笑容分外妖冶,他无声地用手下达了指令。
巨型战舰上噗通噗通跳下来十数个海族人,多为鳌虾一族,身披坚硬的盔甲,手上持着叉戟,眼睛处空洞洞一片苍白,尽数朝着避水舟上的少女桦瑰主仆扑来。
桦瑰双手合十,结印催动幻术,茗薰也点起一支香,手足无措地朝着扒在舟边鬼哭狼嚎的鳌虾傀儡们。
时九柔想去帮桦瑰,她下意识放出冰刃,但冰刃却射入虚空。
时九柔无力地收回手。
这时的桦瑰应该只有第四境界或是第五境界,凌渡海最多也只有第六境界,但他拥有两艘鬼舰。
时九柔游到两艘巨型战舰边,她一跃跳上凌渡海所在的第一艘的甲板上,绕着甲板看了一圈,又以灵力探查了三层战舰。
没有人,除了凌渡海以外没有一个活人。
她站在桅杆下,回头遥望后面一艘战舰,鼻尖微动,浓烈的血腥气顺着海风回吹而来。
两行眼泪难以遏制地从脸颊滚下,时九柔捏紧手掌,取出镰刀对着凌渡海的后心猛捅进去,却穿透而去,半点不沾血,愤恨地将镰刀猛地向下震去,胸中郁结难散。
因为,她看见,后面那艘战舰上甲板殷红,暴风雨冲刷着甲板,却怎么也冲不下去那片殷红。
无数海族傀儡机械地处理着一条鲛人,鲛人几近透明的洁白柔软的皮肤此刻被分成四块,从血肉之上剥开,露出空空如也的腹腔,那张苍白柔美的脸上只有空洞、恐惧、因疼痛而狰狞却僵硬了的表情。
甲板上有一排巨大的倒钩,钩子上挂着另一条待处理的鲛人,还有附庸于南海龙族的一种常见海族,毫无尊严、没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