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双腿却没停下。
绕路走是不可能绕路走的,沉刀派出山江湖帮助临朝君主开国一百余年至今,各种根骨灵性的弟子都收过,偏偏就没收过那胆小怕事,不肯随心意闯荡的。
此时把刀横在胸前略显徒劳,不过尹双赤仍然这么做了。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安心下来的手段。
“吱呀——”
推门古庙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门,灰尘和雪一齐朔朔落下。
“坏小狗,思思还想再要一个!”
“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这块饼这块饼原本就是姐姐给我的!”
“砰!”
“摔碎了!姐姐,思思把碟子摔碎了!”
尹双赤茫然地立在门口。
隔绝了风雪,里面的温度要比外面高上一些。光线极其晦暗,尘土在空中飘荡。孩童们的声音是从祭场之后的屋子里传来的。
破庙屋宇四面环绕,中间是一个荒芜的祭场。
停滞,并非是不敢前行。
仰脸,尹双赤和巨大的神像对视上双目。
神像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捻起手指,手掌向上,好像想接住些什么。
她身上披着月白色绫罗纱衣,檀木乌发在侧边盘起。钗上的形状像花朵,也像蝴蝶。
神像一直建到了庙宇的屋顶,二十余尺高。
站在她膝下,匆匆一对视,又触火般匆匆收回目光。
明明这庙宇破旧得如同古物,可是眼前这尊神女像却鲜妍异常,眉目之间有如真身降世。
心跳如擂鼓。
那一眼的震慑,让人丝毫动弹不得。纵使她只是捻手含笑,敛神垂目。
尹双赤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咬紧牙关,从神像脚边快步走了过去。
本不该因如此美丽的神女像而感到古怪。
可她生生立在这里,着实是突兀至极。
祭场中间有一个青铜尊,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这里和破庙的氛围才十分契合,都像是不知道多少个朝代前的遗物。
三棵梧桐树,一棵就生长在祭场,另外两棵则是从前方的庙宇里长出来的。
巨大的梧桐树冠,几乎掩盖住了向晚的天穹。
走到这里,尹双赤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
不过很快,他就改变了想法。
因为孩童们没有再吵闹,声音变得嘟嘟囔囔。
这样听来,反而跟什么孤魂野鬼相去甚远了。
说不定是些附近村庄的可怜孩子,借着这个破庙暂住。鸢雪之后,到处都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人。
抱着这个想法,尹双赤定了定神,推开祭场后面的门。
“哦?”小女孩塞了满嘴炊饼,抬起脸。
“哦?”小男孩试图拼着瓷碟,也抬起脸。
而坐在中间的少女低着头并没有反应,两腮塞得满满,饿坏了般拼命还想塞进去更多的糕点。
“?”
尹双赤眨了一会儿眼,一些念头又开始在
脑中翻花绳。
想了半天,他只能把看到的最直观的结果述之于口: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疯狂偷吃贡品啊?”
“姐姐,姐姐,快看!”小女孩拉着少女的衣袖,“一个大哥哥!”
“带刀的大哥哥!”小男孩补充道,“姐姐快看!”
“唔嗯?”少女抬起头。
这三人的身后仍然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只不过看上去要比前一个灰暗许多。
神像的贡坛上只剩几个空碟。
“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待着?偷不偷吃贡品的其实我不是很在乎。”
尹双赤把刀挂回后背,双手举在胸前,以示无威胁。
“是吗。”少女语气平淡提问,“那你有别的东西可以给我吃吗?”
“啊?”这是尹双赤的回答。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四人并排在神像前的贡坛上坐了下来。
两棵梧桐树的树干分别在庙宇的一左一右,根系埋在砖石之下。也不知是先有这庙,还是先有这梧桐树。
其实尹双赤有很多疑问,比如这到底是供奉谁的庙宇,这个破庙究竟还有什么人一直在献贡品,你们从哪里来,饿了多久,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当净坛使者等等。
但是看着他们三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最后问出口的话语就变成了:
“好吃吗?”
“好吃!”小女孩连连点头,甜甜道,“谢谢哥哥!”
“特别好吃!”小男孩感动之余冒出一个鼻涕泡。
少女没回答,仍是低头吞咽,清瘦得如同鹭鸟的身形,却如同永远吃不饱一样,将肉干一块一块地撕开,扔到嘴里,咽下去,重复这个动作。
“真的不用慢点吗?”尹双赤问。
她当即摇头:“我还能吃多少?”
“给我留两天的分量就行。两天之后进了临京城,就能补干粮了,不必在意的。”
她又吞下去一口:“临京城?”
“嗯,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闻言,少女抬起头来,以不知是打量还是费解的目光看向尹双赤。
片刻后,她回答:“我知道。”
也是。尹双赤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啰嗦且愚蠢。这一片的人,谁会不知道朝都就坐落在北边呢?
“在下姓尹,名双赤,师从沉刀派,从荆官山上来的。”
“哦。”少女点头,抓起一大块油饼塞到嘴里。
“你不准备问我要去临京城做什么吗?路上别人都会问诶。”
“不准备。”
然后就没有回答了。
“那你你们又是”说到这里,尹双赤的目光才扫过庙宇角落的土灶和褴褛床铺,“你们住在这里?”
“嗯!”小女孩肯定道,“被姐姐捡到之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她是思思。”少女淡漠介绍道,“他是小狗。村子里面捡的。”
“好的,思思,小狗。”尹双赤打招呼。
“哥哥好!”“哥哥好!”
招呼完,尹双赤看着她。
少女对了一下目光就移开了。
破庙的门外,梧桐树冠一折,又是一阵落雪。
“我叫。”她说,“陈落桐。”
尹双赤弯眸笑着说真好听。
即使听上去像是现编的。
其实少女看上去也不像是这座破庙里的人。她身着藕色对襟大袖,皮肤白皙近雪,清瘦修长,面目柔软又无情,像雪原,也像月亮。
这是尹双赤从下山伊始一路走来的经
历中,能找到的唯二和她相似的名词。至于有关美丽的那些形容词,都在这两个印象之下。
在明白了这座破庙并没有什么冤魂厉鬼后,就可以安心歇一晚脚了。等天一亮,风雪估计也变小,就可以继续启程。干粮足够,中途还有村庄休息,两天后正好到达临京城。
趁着天黑之前,四人甚至还在附近的松柏林里猎到两只野兔,捡到了十几颗被松鼠埋下的大松果,拨开雪层,又发现一片澄黄松菇。
就着炉火,便再次饱餐了一顿。
抱着刀躺下,尹双赤觉得这回运气还算不错。相比马被偷走的那天夜晚,简直是行大运。
陪思思小狗玩了半个时辰游戏,已到亥时。
夜幕漆黑,破庙无灯,只靠星星和月亮勉强照亮。
小孩子玩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落桐把他们两个揣进被褥里,往暖和的角落靠了靠,随后便也躺下来。
破庙只有这么几个床铺,可能是从村庄里面翻找出来的,一躺上去,下面的木片就嘎吱作响。
尹双赤躺在最远的床铺上,盯着庙宇屋顶,开始思考这两棵梧桐树和庙宇的关系。
借着月光,从瓦片的结构和破损边缘来看,这两棵树是穿透屋顶生长出去的,所以应该是先有庙宇再有树。可是这么大的梧桐树,又要长上几百年?难道说,这座破庙的年代比梧桐树还要久远?
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罢了,方便入睡。
困意涌上眼皮。
手指突然触碰到一片冰凉。
“?!”尹双赤警觉地睁开双眼,瞬间坐起。
陈落桐半跪在身边,正伸手用指尖抚摸他怀中的刀。
“你不是,我”尹双赤连忙抱刀,抬臂将她的动作挡开。
“嘘。”陈落桐说。眼神往思思和小狗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又直直看向他。
看她的神情,似乎夜半三更爬到另一个人的床上摸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且自己的反应并不应该这么激烈,而是应该闭上双目继续睡觉。
“?”尹双赤皱眉,不解地摇摇头。
陈落桐失望般微微垂下眼睛,双手抱住膝盖,回到沉默不语的状态。
她的脸上毫无困意。
“为什么?”尹双赤问。
陈落桐反问道:“这是什么刀?”
脑海还被困在她刚刚怪异的举动里。可是话语之间,却已经轻飘飘地过去了。
“没有名姓,一把普通的刀。”想了想,尹双赤还是递出来,“掌门说,即使锻造锤炼得再好,武器终究是武器,只有当它斩杀了佞臣邪祟,才配拥有名姓。”
陈落桐的眼神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