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公公刚上去马,听他这么回答,险些又从马上跌下来。
城门处长河落日, 平沙茫茫。
离得尚远,祝严钏遥见高耸的城门楼下一点点黑影。他一夹马腹, 催马跑得更快些。
马蹄声声,终于到了城下。
“老爷!”祝严钏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便听见一句高呼。他定睛一看, 不是阔别已久的祝副管家又是谁?
祝副管家比出府时更加深沉内敛,叫人捉摸不透。
看见祝严钏,他难得绽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而不是平常那样与人周旋时的笑面。
“嚯,我头一次见祝叔除了对姑娘以外的人这么笑!”瘦猴撞了一下一旁的书生,嘴大张着,下巴快要掉在地上。
书生甚有同感地点点头。祝副管家这笑得他简直要掉一地鸡皮疙瘩。
他们一同打量着来人。
国字脸,美须髯,鬓边夹杂着几许斑白,虎目生威,满脸写着“正直”二字。
“恒山县令……也没听过这号人啊。”刀疤脸小声道。
“不是恒山县令,这是冀州刺史和冀州太守的地界,冀州军也是在此处。”书生小声讲解。
“那咱们不是送上门了?冀州太守还被姑娘关着呢。”刀疤脸嘀咕。
“没看祝叔跟这位大人关系匪浅么!”瘦猴深深为刀疤脸的智商叹服,这怎么看也不能是仇人相见啊,“而且祝叔叫这位大人老爷……”
祝副管家说着就要拜下去。
祝严钏牵马而来,一把搀住祝副管家的肘弯,乐了:“老祝,现在还跟我见外了?”
“老爷。”祝副管家望着祝严钏的脸,笑笑,“好久不见。”
祝严钏拍拍祝副管家的臂膀,笑得牙不见眼:“好久不见!刚才下属通传薛郡来人,我便想着是你们来了。”
他身后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守城门的士兵和喜公公下来。
喜公公将马交给士兵,上前打量这一行从薛郡而来之人。
虽然风尘仆仆,但这些人从穿着还是精神气上看,都非同一般。尤其是那几名护卫,看上去颇不正经,但都站得极定,是有些功夫的。
一般人家哪里养得起这样的护卫?
祝严钏冲着众人介绍:“这位是喜公公,皇上身边的红人。”
一群护卫七嘴八舌地问好:“嘿,喜公公好!”没有半分见了阉人的歧视,热情得让人受不了。
祝大人的人,那就是他们的人。什么公公不公公的,自己人。
喜公公从来没受到过这种热情,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粗鄙之人!怎能如此没大没小!真是让人恼怒……之余有些说不出的诡异熨帖。
在京中,喜公公也是受人尊崇的。他不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内廷太监,而是皇上对大臣们的喉舌。
皇上的一切口谕几乎都由他传出。
大臣们奉承他,内侍们讨好他,可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太监脾气古怪,众人也就当他脾气古怪了。
其实他脾气并不古怪,只是不大爱说话。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就按着众人的想法来演了。
也有人试图拉近距离,装出一副正常看待他的模样。但他是宫里出来的人精,什么真情假意看不出来?
祝严钏是例外。姑且不谈他待人真诚,他能放收缴之权给一个阉人,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喜公公,这是我侄女的管家,祝副管家,您叫他老祝就行。”祝严钏介绍,“这些是我侄女的护卫。”看着一大堆护卫,祝严钏感慨万千,刚从他那出来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如今的这些护卫很难用词语了形容,若是非要选一个词,那就是自由。
他们不再拘泥于身份地位,心是自由自在的,人也是自由自在的。
想到他那个神仙侄女,众人有什么变化,祝严钏都不会觉得意外。
喜公公对着众人匆匆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不习惯这样毫无掩饰的热情。
“你们怎么过来了?”听到祝严钏这么问,喜公公颇无言。原来到这这么久,他净寒暄了,连目的都没问清。
这也能看出几人的关系的确是好,并非做假。
祝副管家一拍脑袋:“是了,重逢只顾着高兴,忘说正事。”他转身温和地向着人群道,“韩郎中。”
护卫们自发地向后去,便显出格格不入的韩成来。
韩成今日换了干净衣衫,肩背医药箱。不是人群挡着,他其实在护卫堆中很是扎眼,因为他不似祝家护卫那样从骨子中泛着自由,多少有些拘谨,也不那么热情。
这才是喜公公常见的正常人。
韩成被祝副管家推到最前,接受着来自祝严钏和喜公公的目光。
出人意料的,他虽然拘束了些,却不曾露怯。
迎着祝严钏和喜公公一热一冷的眼神,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坚定,任由打量。
倒是不俗。
祝严钏和喜公公也算得上是上位之人,一般的郎中被这么审视多少都会目光躲闪。
然而韩成除了因为众人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有些不习惯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样的眼神或许让他有些压力,却算不得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他之前可是在祝姑娘身边做事的,祝姑娘的眼睛一眨一眨,那才能让他紧张起来。
祝副管家心中笑笑,继续介绍:“姑娘让我等将这这位郎中护送过来,由他亲自传授和应用解疫之法,好解您这里的危机。”
“等等。”喜公公脑仁儿一阵阵地疼,“你说什么解疫之法?”
祝副管家正色:“顾名思义,就是医治好瘟疫的法子。”
喜公公脑袋更疼了:“医治好瘟疫?瘟疫!?”
“啊,瘟疫。”祝副管家看着喜公公拧成一团的五官,贴心询问,“您可是身体不适?快快,给公公看看。”
“我没事。”喜公公连忙抬手制止,生怕他自己晚了一步这些人就会又热情地围上来,“你说他能治瘟疫?”
祝副管家点头:“没错。”为了保险起见,还又问韩成,“能治吧?”
韩成不卑不亢:“能治的。”
祝副管家确认:“能治。”
“那是瘟疫!”喜公公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许多,尖锐刺耳。
“您放心。”祝副管家和气地对着他笑,把对方什么脾气都笑没了,“治的就是瘟疫,要不然姑娘也会叫我们专程把这位郎中送来。”
喜公公满心只装着两个字,离谱。他扭头看向祝严钏,希望他能清醒一些。
没想到祝严钏跟着祝副管家笑得自信极了,仿佛恒山的瘟疫已然解了。
喜公公头大如斗。平日里祝刺史是个明白人,怎么遇着这些旧人,就变得如此糊涂!
那可是瘟疫!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病。
“星姐儿可还好么?”祝严钏并不意外神仙侄女有治好瘟疫的法子,关心起祝星的身体健康。
“姑娘很好,还长高了些。”祝副管家提到祝星,脸上满是骄傲,又变作心疼,“不过最近姑娘操劳瘟疫之事,躬身扎在病人堆儿里,清减许多。这次姑娘没能过来也是因为薛郡那边需要她坐镇,走不脱。我们临行前姑娘还遗憾呢,没能亲自过来见您。”
喜公公听二人交谈如坠云端,瘟疫在他们口中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及二人一口一个的小姑娘重要。
他还算清醒,差不多弄清楚他们提到的什么“星姐儿”、“姑娘”、“侄女”都是同一个人,即祝严钏的侄女。
在二人口中,那位侄女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瘟疫便是她治好的。
越听越离谱了。
祝严钏也只是人到中年,他那侄女年纪才多大?
喜公公想让祝严钏清醒一些,不要信什么能治瘟疫的鬼话。一转头,他就看见以铁面无私示人的祝刺史因为听到侄女瘦了的消息,眼眶红了。
都算是什么事啊!
喜公公出离愤怒了。
……
祝星用过晚膳,坐在公堂中写册子。册子上是各患者的名字,按照治疗程度排列。
她在其后将每人每日恢复程度记下,方便把握用药的剂量。
有人恢复得快,便可少用一日汤药,提前去客栈;有人恢复得慢,就要多用一日汤药,晚些时候再去客栈。
每个患者都盼着自己能早日到客栈去,去客栈就意味着瘟疫好了。
刘主簿带着二十来个衙役发饭回来。自打人人在家,薛郡中所有人一日三餐便由衙门供应。自然衙门供应的并不是什么好饭好菜,但充饥足够。一来如此能让百姓彻底安心待在家中不外出,二来根据人口配饭,也好防止有人得了瘟疫不报。
他一开始以为祝星只是装装样子,应付几天就让百姓自己想办法。没想到她一坚持就是现在,银子花的如流水,她眉头都不皱一下。
换做孙县令,就算他有这么多钱,他也不舍得拿出来这么多为百姓花。
祝星若是知道刘主簿的想法,一定会很诚恳地告诉他,她现在用的确实都是孙县令的银钱,所以并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