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连宸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傅承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就好像他们当真是被这家国天下架在火上,不得已而为之似的,唯有陆远思无动于衷,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只能低下头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大概是因为傅承禹即将出发前往平州,傅连宸便回忆了些他幼年的事情,像是个为了儿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又说了几句苏贵妃,你来我往地走完了父子情深的过场后皇帝才大手一挥,放傅承禹离开:“你先去看看你母妃吧,朕就不去了,免得她又受了刺激。”
傅承禹便起身拜别皇帝,陆远思跟着他一起离开,刚走出宣政殿陆远思就换了一副嘴脸,贴着傅承禹的肩膀小声问:“承禹,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傅承禹好像还没从这场铭心刻骨的“父子谈心”中走出来,他用还泛着红的眼睛看了陆远思一眼,让陆远思的呼吸滞了一下,随后便听见傅承禹说:“他最喜欢没有心机之人,远思做的自然是极好的。”
和傅承禹相处这么久,哪怕他表面上什么动作都没有,陆远思也能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变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抓了一下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低声说:“我这是在配合你啊,还是我们心有灵犀才对。”
傅承禹没有办法,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点笑意,但又很快被压了下去,陆远思也知道宫里人多眼杂,就不再逗他,老老实实地和傅承禹并肩向苏贵妃的住处走。
在陆远思的印象里,苏贵妃简直能用俏皮天真来形容,所以当她走到大殿门口,听见那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时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条件反射拉住想把他挡在身后,但是却被傅承禹反握住了手。
他的掌心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但是却很坚定,傅承禹就这么牵着她,走进了空旷的院子,轻车熟路地来到苏贵妃的寝宫外,喊了一声:“母妃。”
第68章 傅承禹的声音并不大,但……
傅承禹的声音并不大, 但是里面的人似乎是听见了,有一瞬间的安静,陆远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什么都没说。
很快有人来开门, 是个看起来十分瘦小的宫女:“殿下,贵妃娘娘现在身体不舒服, 可能……”
“没关系,”傅承禹说:“我马上就要前往平州了,此次是来与母妃告别。”
皇帝至今为止并未明确表态让傅承禹就番, 即便是表态了, 也得给他至少个把月的时间来准备, 毕竟平州山长水远,整个瑨王府那么大的家,总得细细安排, 但是傅承禹却说得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苏贵妃了似的。
那宫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有些犹豫地看着他,但是傅承禹只是安抚似的冲她笑了笑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 锦绣屏风都已经倒下,苏贵妃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 喘着气蹲在地上,在看见傅承禹的时候突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尖叫起来, 抄起不知什么时候倒下的茶盏扔向傅承禹。
陆远思手疾眼快,一把将傅承禹拉开,茶盏啪嗒一声甩在地上,溅起的碎片擦着陆远思的衣角划过去,让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然而苏贵妃还是在尖叫着, 她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疯狂地往后退,脑袋一下子撞到了床柱,旁边的宫女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但是都被她尖叫着躲开。
“承禹……”
傅承禹却好像是习惯了似的,向苏贵妃走过去,而苏贵妃随着他的靠近反应也愈发激烈,陆远思有些担心地拉住他,傅承禹却对陆远思笑了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陆远思不得不放开他,傅承禹走到苏贵妃面前,叹了一口气:“是我,母妃。”
但是苏贵妃似乎听不见傅承禹在说什么,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角落里,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床柱上撞,宽大的袖子从她手臂上掉下来,隐约可以看见她胳膊上狰狞的伤疤。
宫人赶紧用手垫在她脑后,傅承禹把苏贵妃紧抱着脑袋的手拉下来,轻声说:“父皇不会来这里,没事的,娘,我是承禹。”
他不厌其烦地强调着自己是谁,语气没有意思不耐烦,周围的宫人都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陆远思抿了抿嘴,走到傅承禹身边,安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苏贵妃才终于有了点反应,她茫然地睁着眼睛,疑惑地问:“承禹?”
“对,我来看您来了……”
苏贵妃一下子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扑向傅承禹,这个动作让陆远思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她又要伤人,下意识地就挡在了傅承禹前面。
苏贵妃扑到了陆远思身上,抱着她的脖子哭了起来,像是小孩子似的流着眼泪,也没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人,一边哭一边喊傅承禹的名字,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远思被眼前的状况弄得手足无措,傅承禹因为被陆远思突然推开的缘故,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就看见苏贵妃抱着陆远思哭的伤心,一时有些无奈。
他蹲在二人身边,温柔地拍着苏贵妃的背说:“娘,没事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苏贵妃瘪了瘪嘴,但还是放开了陆远思,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宫人便赶紧过来替她擦眼泪。
这个时候苏贵妃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些,傅承禹吩咐她们给苏贵妃换衣服便带着陆远思先离开,苏贵妃则全程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宫人为傅承禹收拾了一间屋子,陆远思屏退了所有人,然后拉住傅承禹,轻轻地抱住了他,什么也没问。
屋子里安静极了,傅承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陆远思才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傅承禹回抱住陆远思,偏低的体温逐渐回暖,他把脸埋在陆远思的颈窝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谢谢你,远思。”
在这种时候陆远思又不能和他说不客气,原本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的,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于是只能把傅承禹抱紧了些。
傅承禹告诉陆远思,在他幼年的时候,苏贵妃对他的厌恶是大于疼爱的,他只记得小时候苏贵妃每次看见他都会发疯,有时候会打他,但是有苏将军派来的人保护着,所以一直没出什么大事。
随着他长大,苏贵妃的病情稳定了些,看见他的时候也不那么激动,但态度还是冷冰冰的,所以从傅承禹记事起,和苏贵妃相处的记忆便不多,在学堂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告诉她,是奶娘处处护着他。
“当时宫里的孩子不多,其实我也没受过多少欺负,主要是三哥,他母妃早殁,处处都有人给他使绊子,我有时跟着他一起,就会被连累了,但是他又最喜欢到处惹事,过得久了,先生和其他宗族的兄弟们便不喜欢他,连带着我也受欺负。”
傅承禹像是在向陆远思告状似的说起傅承浚小时候做的荒唐事来,陆远思就安静地听着,傅承禹说:“太子幼年有蒙雀眼,天一黑就看不清东西,有一次三哥带着我躲在御花园里吓唬他,太子受了惊,东宫的人一边把我们拦下来一边去找父皇,我们害怕受罚,分开跑了。我慌乱之下掉进了御湖里,那个时候身体也不好,病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最后父皇有没有罚我们。”
“听宫里的人说,母妃去了宣政殿,当着朝臣的面和父皇大吵了一架,失了体统,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妃和父皇见面,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出门,有时候我早上出门时她是什么样,下了学回来她还是什么样。”
“外祖父找了很多名医来给母妃看病,她后来清醒的时候其实很多,就像你那天看见的样子,只是偶尔才会发病,她会把我当成父皇,不让我靠近。”
有些事情傅承禹没有说,在他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半夜醒来苏贵妃就坐在他的床头,傅承禹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苏贵妃手里拿着蜡烛,点着了他的床帏,她嘴里说着他应该去死之类的话,看着傅承禹蜷缩在着火的床上尖叫痛哭,再到被烟雾呛到叫不出来也无动于衷。
宫人被火光和傅承禹的尖叫吵醒,冲进来要救火,苏贵妃就像是突然被人叫醒了似的回过神来,扑在着了火的锦被上,把傅承禹紧紧抱在怀里。
那次走水烧掉了小半个寝宫,苏贵妃的双臂都被烧伤了,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傅承禹虽然没有被烧到,但是呛得太狠,又受惊过度发起了高热,三天才迷糊醒过来。
此后傅承禹的屋子就被放到了离苏贵妃最远的地方,齐盛在好一段时间内都是直接睡在傅承禹床边的,绝对不允许苏贵妃靠近。
傅承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幼年的这些事了,事实上,苏贵妃在他的幼年生活中并没有占据多大的比例,更多的时间里他要么是在学堂,要么是和齐盛一起习武,要么就是和傅承浚摸鱼打鸟,最后替他背黑锅——反正他的外祖父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再怎么样也没有人敢怠慢四皇子殿下。
听着傅承禹用平静的声音说起自己的过去,陆远思不得不对傅承禹能平安长到如今感到庆幸,她抱了抱傅承禹的腰,说:“你知道母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对于上一辈的事情,傅承禹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在旁人口中,苏贵妃曾经是京城最令人艳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