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是内侍监王荣在问些什么,语气小心翼翼,恭敬十足:“姜后谥号一事,摄政王有何主意?”
谥号?摄政王?
那人却不答,兀自推开半敞着的门进了殿,玄色皂靴在地垫上留下几只血色脚印。
姜韫恨得呕血。
这乱臣贼子粉墨登场,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了,连一国太后的谥号都要由他定夺!
枉她往日与他明枪暗箭争来斗去时还敬他是个胸有谋略之人,谁曾想他如今为了夺位竟如此不择手段。
姜韫眼睁睁地看着通身肃杀之气的沈煜一步一步往里走,在她榻前一丈远处停住。目光似是透过层层纱帘,凝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
殿内阒静一片,沈煜在那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久到素来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内侍监王荣候在一旁,骇得浑身打颤。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可恨。成者为王,到头来他还要这般得意洋洋地欣赏败寇的惨状,来折辱她。
她恨不能借尸还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捅他几刀。
良久,沈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提步出殿的时候不慎撞了一下翻倒在地的铜香炉。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王荣忙不迭上前去扶起了香炉,嘴里一叠的告罪,一抬眼见这阎王爷面上仍是无情无绪的模样,又连忙闭了嘴。
姜韫冷眼看着,见沈煜在原地顿了会儿,忽然提步朝玉扳指掉落的角落走了过来。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王荣见此弓着腰跟过来,一眼瞧见角落里的玉扳指,赶忙抢在沈煜前面捡了起来,用衣袖细细擦净,献宝似的呈给沈煜。
姜韫暗骂自己瞎了眼,一手提拔了这么个玩意儿。
沈煜顿了一下,半晌接过玉扳指,端详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
“上等的青白玉扳指,很是难得一见。姜后极为珍视,日日拿在手里不离身的。”王荣谄笑着道。
沈煜仍未搭理他,兀自将玉扳指戴在手上。
大小刚刚好,明显不是女人的尺寸。何况扳指这东西本是射箭时戴着护手用的。
王荣见状心里一突,稍压低了声儿解释道:“这玉扳指……听说是姜七郎姜韬的遗物。姜后嫡亲的弟弟,太元五年死在边关那个。”
姜韫气得想从扳指里出来杀了这个叛主的畜生,王荣毫无所觉。他胆战心惊地觑着这位新主子的脸色,心里越发没底,暗怪自己太过心急,东西都没瞧清楚就捡起来递上去,惹了晦气。
王荣越发弓了腰,一打眼瞧见沈煜衣摆上大片发黑的血污,心下戚戚。这位阎王可是自个儿冲锋陷阵,杀了一天一夜,一刀一枪夺来的天下。
他正欲惶惶然请罪,却见那衣摆一转一下子消失于眼帘。
……
姜韫怎么也想不明白,沈煜一介王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瞧上了这枚玉扳指。
何况她和姜韬之死皆与他脱不开干系,他就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她原以为葬礼封棺那日便能去轮回了,却仍是被沈煜戴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素缟之下,长长的仪仗队护着那方棺材一路延伸至皇陵去了。
老天为何到死也要折磨她?让她十年筹谋付之东流也就罢了,还要让她日日看着敌人享用这天下。
宫变落下帷幕,新帝初登基,朝野人心浮动,一应政务通通由摄政王处置。
一连半月,沈煜皆留宿于太极宫,日日押着政事堂那些暗地里骂他反贼的老臣协同处理朝政,恩威并施,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旬便稳住了动荡的朝局。
姜韫看着沈煜坐于满是奏章的案前殚精竭虑,只觉得荒谬。
她想起最初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瞧见他在宴上与功勋子弟们一起投壶,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信手连中三发,不骄不矜。
彼时她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绝非池中物,结交为上,切不可为敌。
可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在这牢一样的深宫里困了十年,熬了十年,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打更声传进来,王荣弓着腰进来禀报,净房已备妥当。
沈煜闻言,揉了揉太阳穴,褪下外袍,取下玉扳指搁在案几上。
王荣上前去服侍他,心急之下一个不慎把玉扳指拂落在地,那玉当即裂成了两半。
姜韫眼前一黑。
沈煜心口一跳,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王荣吓得魂都没了,当即跪下请罪,手脚发颤地去捡。
沈煜踢了他一脚,浑身戾气难掩,声音阴沉如自地府传来:“滚出去领死。”
王荣捂着肚子痛呼,求饶也不敢了,仓皇之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姜韫意识越来越薄,往事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她渐渐感觉灵魂从破碎的玉扳指里抽了出去,变得很轻盈。只消风一吹,她便能越过高高的宫墙,瞧见宫外的风景了。
沈煜俯身将碎成两半的玉扳指捡起来,沿着裂缝拼在一起。
怒火渐渐消散,转而是潮水一样袭来的失落。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裂缝,怔了好久。
“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宫去雍和看日出吧?”
沈煜轻声道。
姜韫却再也听不见了。
第2章 贵客 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臣。
朱雀大街往左拐过去,便是皇城寸金寸土的崇仁坊,坊内高门林立,皇亲贵戚、文武权臣比比皆是。
入坊左数第三户,朱门高墙,门前石兽栩栩如生,柳树轻垂,巍峨不失雅意,便是京中百年世家姜家的府邸了。
一名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勒马停于姜府门前,轻手轻脚牵马入府,把缰绳递给小厮,又忙不迭取下马背上挂着的箭筒塞进他贴身侍从的怀里,让其赶忙藏回他院子里去。
随后,他整了整衣衫,故作轻松,一面三步并两步地往内院去,一面问身边跟着的小厮:“阿姊今日可有问起某?”
他长身鹤立的,一步三尺远,那小厮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微喘着答话:“并未,四娘院子里的秋竹说,四娘连着好几日都不曾出过阁,也不遣人进去伺候。”
姜韬顿时松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又惴惴不安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问小厮:“有几日了?”
小厮一脸茫然:“什,什么几日?”
“阿姊上回罚某是哪一日?” 姜韬有些不耐烦。
小厮福至心灵:“上月二十九!”
姜韬掐指一算,不由心慌意乱。
他那嫡亲的阿姊已有整整七日不曾打过他了!
莫不是当真被他气到了,打算再也不管他了吧?
“她整日待在屋子里作甚?莫不是病了?”姜韬蹙眉问。
“应是不曾……”
他脚步一转,匆匆往姜韫的院子里去。
……
姜韫把自己关在屋内,连抄了好几日佛经才静下心来。
一卷抄完,她搁了笔,抬手将澄心纸封好成册。
良久,她自案前起身,莲步轻移至梳妆台前坐下。
宝相花纹的铜镜映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嫩面孔,纵然未施粉黛,脸色略显苍白,依旧隐隐得见几分日后的国色天香。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怔忡起来。
镜中是十六岁的姜韫。
是百年世家姜家的长房嫡长女,祖父是坐镇政事堂的姜老相公,父亲是吏部尚书,京城贵女无人出其右的显赫与尊贵。
比起家世,姜韫更为人称道的是她艳冠群芳的好相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也因此,十六岁这年,她被选入宫中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引得众人艳羡。
姜韫抬手重新绾了发,自琳琅满目的妆奁里取了只掐丝珐琅的簪子簪进发髻。
镜中少女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却依旧透着难掩的稚嫩与娇憨,无声地提醒她——她回到了十六岁。
一切重头来过。
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
敲门声倏地响起,打断了姜韫的思绪。
“阿姊!小厨房刚出炉的糕点,拿给你尝尝!”
她顿了片刻,道:“进来吧。”
姜韬闻言,提着食盒兔子一样推门窜进来,笑嘻嘻地将一碟杏仁酥端过去。
“搁着吧。”姜韫没动,抬眼打量他片刻,又兀自坐回案前,去翻阅那册抄好的佛经了。
姜韬觑着她的脸色,觉得他阿姊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趁热尝尝吧,阿姊。”
姜韫视线移过去,一眼瞥见他端着瓷碟儿的手上戴着枚玉扳指,心口顿时一涩。
面上却冷了下来,不轻不重地问:“你又去打猎了?”
姜韬还未发现是哪里露了馅儿,顿时一脸苦色,迎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他以为紧接着便会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训他“不好好读书,成日里和那群不三不四的纨绔厮混在一起,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云云,却没料到她竟只问了一句便沉默了下来。
姜韫有些恍惚。
这玉扳指正是她前世日日戴在手上,死后被沈煜占为己有的那只。
是太元五年姜韬战死边关后,在战场上留下的唯一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