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家丁前后簇拥着,扛着两个轿子。
他顿首,行礼。
大轿子里,坐的是当朝最得宠的王爷,明王。小轿子里,是明王的嫡女,也是白帝最喜欢的郡主:明珠郡主。
这名儿,是白帝亲自给封的,说她灿若明珠,说她是东秦的明珠。
十三岁的孩子不懂事,便抬头,想瞥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
这一眼,深深刻在脑海,刻入灵魂,刻入了命运的轮.盘。
他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只知道那人儿美得令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美得他再回过神来时,连晚宴都结束了。
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孩。
她就是明奺岚,他今生都配不上的人。
六月,明帝上位前的一系列政治洗盘,波及到一应人等,魏家也就此惨受流放。
当魏老爹死在荒芜的戈壁,当魏宁拖着沉重的铁链行走在寸草不生的荒野,他遇到了白盏辛。
当时的白盏辛,正四处逃亡,自身难保,但他依然施舍了一杯水,一块干粮。
自此,他发誓做牛做马,也要跟随白盏辛。
大隐隐于市,白盏辛决意回到京城,回到明威眼皮子底下。
他带着魏宁、昭云归来,将魏宁安置在距离京城最近的徐安,把他托付给一个年近古来稀的退隐老将。
天不假时,老将人生中最后的三年,与魏宁同度。
他传授魏宁兵法、阵法,将毕生所藏兵书,均赠与魏宁。
为报效白盏辛的恩情,魏宁苦读数年。
直到大明明昌九年,接到白盏辛的消息,他远赴舟山,与小燕王汇合,等待白盏辛的归来。
此后,他跟随白盏辛一路攻下西境城池。白盏辛信任他,命他率领军队北上抵御匈奴,迎击范启。
那一年,魏宁二十二岁,那一年,奺岚十七岁。
当他于北境拦下华丽的出嫁马车,当他掀开轿帘,那盛世的美颜虽脸色苍白,满面恐惧,依然勾出多年来他心中的惊艳。
心中的悸动不是假的。
他有了人生的目标,他应要努力配得上她。
魏宁不畏生死,横扫北境城池。他抵御匈奴,与范启抗衡,立下汗马功劳。
心中藏了一朵花的儿郎啊,每日亲自守在奺岚的帐外,不换班、不轮岗,只要一闲下来,就去守着,风雨不移、雷打不动。
凡是送入奺岚帐中的吃食,他一一过审,非要查明每一种食材均没有毒才放行。
他甚至每日早起,亲自为奺岚烧日用的水。
凡是关于奺岚的种种,皆由他亲自过目、包办。
凡此一切,他从不卖弄,只默默付出。
帐内的美人,只道此番小事,均由士兵来做,还抱怨过菜凉不如御膳房,茶水不如长宁宫。
白盏辛顺利横扫中原,直抵京城,活捉明威,建立后后东秦,号盛瑞。
盛瑞元年,魏宁被封为上柱国。
此等荣耀无限,几乎无人能匹敌。
此等辉煌战绩,终助他爬上人生的顶峰,足以配上那朵仙露滋养的娇花。
因料到白盏辛性情乖戾,很可能将奺岚处死,魏宁早在队伍行进京城的路上,就走遍了将军们的营帐。
抵达京城后,魏宁更是不分昼夜跑东跑西,挨家挨户敲将士们的家门,请他们联名上疏,为奺岚求情。
不是她的美征服了将士,征服了天下人。
而是他的一腔爱意,感动了天下人。
他助奺岚保得公主的身份,他决心,要找个好时机求陛下旨婚。他想了百种方式,一一列在宣纸上挂在寝屋里,一条不得行就换另一条。
却不料,奺岚忽被禁足。
他再次走街串巷,联名众将领上奏为奺岚求情。
所有的一切,白盏辛都看在眼里。
帝王透彻,不允他带走奺岚。
他甚至不惜刺激白盏辛,也要求得心上人。
即便她是个平民,他也要给她最盛大的婚礼,他也要将她明媒正娶,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他如今,定配得上她,即便他正如日中天,而她已落魄,他也毫不嫌弃。
他对她的情,尾生抱木。
可魏宁啊,无论多深的爱,也经不住一次次的践踏。
他自得了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敬她尊她,不逾越半分。
然她一次次踩踏他的底线,将他多年的君臣之义、臣民之义、乃至天下大义统统抛诸脑后,一意孤行。
岚儿,若我一无所有了,你是不是会离我而去。
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魏宁定定望着抱住他哭成泪人的奺岚,心中早就被她戳出的小孔旋即溃烂、崩塌,成为深不见底的窟窿,再难填合。
我半生都在为一个“配”字追逐你。
但你又何曾配得上我这样的喜欢。
“按东秦律法、军法,欲陷害将领、图谋不轨者,应就地斩杀。”
他定定回应一营将士,其中不乏有从白盏辛举旗开始便跟着他,与他几度上奏为她求情的人。他们均用怜惜的眼神望着他。
魏宁为她理好发髻,接过佟司佟梧递来的长剑。
他累了。
她执迷不悟,他束手无策。
“魏宁……魏宁!”奺岚的双眼哭得殷红,她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嘛……你这个骗子,我就不该相信你!”
佟司佟梧转过身,不想看这一幕。
他们怕自己嫌魏宁太磨叽,恨不得上前替他了结那成天渣渣呜呜的女人。
奺岚欲要逃离,却被两个士兵死死抓住臂膀,强行命她跪好受刑。
“放开她。”
魏宁一语,二人后退,怔怔望着这耳鬓已略有斑白的将领。
“我倾心你,岚儿,”他眸光暗淡,心如死灰,只举起剑,一行清泪由眸中落下,“从东秦景和十二年开始……我就全心全意地倾心你。”
东秦……景和……十二年……
奺岚不敢置信地瞪住他。
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她的下巴总是仰着,她目中无人,又怎么可能记得东秦景和十二年的小侍卫,更不会将魏宁对她的好放在心上。
这一刻,她忽看开了。
她跪正,只等着他一剑将她刺死。
就连这个时候,她还要护着她的皇室尊严。
魏宁脑子里嗡嗡的,他不记得他是怎么下手的。
他只知道,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他心爱的女人被他一剑刺死,血流当场。
那些日日夜夜满心都是她的过往,仿佛被腥甜的一地红液裹挟,和着肮脏的尘土,干涸在营地坑洼不平的地面。
回首从前,着实可笑。
他自欺欺人的梦,终该醒了。
六月中旬,魏宁率领一众士兵,直捣黄龙,不顾生死破了李忠杰的防卫。
六月下旬,魏宁只身闯入南疆反贼的大本营,屠杀一片。
佟司佟梧率兵紧随其后,却来不及救他。
“他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为情所困,他一心求死。”
刀伤、矟伤、箭伤,不得给他一个痛快,均一点点在褫夺他的生命。
他丢掉手中的长矟,换上那把剑,嘶吼着疯狂杀戮,杀红了眼。
这份情,今生拿起来,就再也放不下。
既如此,那就早些了结今生。
愿来世,你我再不得相见。
当援兵赶到时,入眼是一地血肉模糊,就连常年征战沙场的老兵,都不禁呕吐,难忍血腥。
跪坐在营地中央的将领,剑入黄土,粘稠的血丝从他黑红的下巴下坠着血珠滴落。
他身中数箭,皮开肉绽,最后一口气吊着。
手拂过那把剑,紧握住剑刃,他闭上眼,滴落两行血泪。
如此一来,也不负陛下之托,平定南疆。
魏宁将军战死的消息,快马加鞭传入京城,再传入北境。
此结果,白盏辛并不意外。
魏宁,从未拥有,心酸否?
他仰着头,靠在椅背,长吁一口气,仿佛能听到那个忠心耿耿的儿郎,在他耳边发下一句句报效国家的誓言。
他敬佩魏宁,敬佩他下得了手的勇气。
“追封魏宁为郡王,封其为骠骑大将军,厚葬。”
“陛下。”被唤来的人恭敬跪拜,一身华裳。
“此次捉住万俟争,多亏虞美人的消息。”
“这是奴婢该做的。”
“京城,已经许多天没有传信来了。”
“是,奴婢已发信予邹大人。”
“蝶风处如今是何局面?”
“奴婢自跟了万俟争,便没了蝶风姑娘的消息,一路下来,据奴婢观察,蝶风姑娘十分警惕。”
“妥,没有要事汇报,便下去吧。”
要事……虞美人顿了顿,欲言又止。
蝶风姑娘身边,有静娴郡主的事,究竟要不要说呢……
说了会不会被砍脑袋?
“还有何事?”
“无,无事,奴婢告退。”
白盏辛听着巡逻兵的脚步声,思绪渐远。
不知他的小太阳现在在做什么……
给石榴浇水施肥么?
“呃啊,草原的菜真难以下咽……我还怀念青菜萝卜……”此时这颗小太阳,正在阏氏帐篷里抱怨匈奴的伙食,“这分明就是大锅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