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可谓坚毅。
但究其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归咎于“看他不爽”。
邹曲临却不知所以,他想不透既然都已订婚,陆陆为何仍对他日渐冷淡。
他见过她开怀的模样,自能一眼辨出她的疏离。他寻她数次,均被春枝木然回绝。
莫不是,她在气他多装了几年的纨绔?
邹曲临苦恼啊,课业上、画布上,就连绘制的地形图上,都写满了佟陆陆。
而佟杉姗却恰恰相反,时常约他游玩,令他很是为难。
时光慢慢,大明九年,竹月溪风的夏日,佟陆陆及笄了。
一息风吹落院内榆树茂繁的绿叶,落于圆圆石桌,和着满院凋落的石榴花于地上打转。
乱红纷飞,出落得越发轻灵鲜妍的佟陆陆趴于桌上,睡倒落花前。
岁月清欢,年华初好。十五岁的少女静静酣睡,她的双颊清透微粉,芳沁袭人,衣香鬓影,竟难得地宁谧香软。
和煦的光照拂过自她嘴角流出的口水,晶莹剔透。
院中和谐,屋内焦灼。
环纡将信鸽送来的纸条烬于烛上,清透的双眸微虚,神情晦涩不明。沉闷的气氛笼罩,他亲眼见烛火中的余烬再无痕迹,遂启双唇:“后日丑时,解语楼。”
“是。”
昭云一跃而去,消失在佟府。
温存袭人的花气由院内飞入,流转于他的鼻尖。环纡整顿思绪毕,推开房门,方见趴在石桌上熟睡的人双唇微张,哈喇子流了一袖。
他怔怔凝眺,花瓣唇角不自觉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
足音筑然,片刻折返,十七岁的少年默默从屋内寻来一薄毯,为佟陆陆盖上。
于对面静坐,他手握一卷书,目光却不在书上,眼底流过的柔和自己都尚未察觉。
风轻歌,云留痕,天地仿佛陷入亘古之境。
算一算,他在这夏至院,已待两年。他本只望图个清静,起初每日仅混日子,佟陆陆却总寻他麻烦,不胜过他不罢休。
她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忽浑身上下猛地一颤,佟陆陆径自清醒。
她迷迷糊糊起身,右边脸因枕石桌过久,故印上一片凹凸不平的红。
拭去嘴角的湿润,佟陆陆左右晃晃脑袋,活动活动肩膀,快活地伸了个懒腰。
视线落于好似认真读书的环纡身上,她恍惚问:“什么时辰了?”
他合上书,哂道:“申时,你是猪么?吃了就睡,且竟能睡如此之久,实乃奇观。”
佟陆陆侧头瘪嘴,于心里啐他一口唾沫,面上不理会他,起身便要进屋。
“你今日,不去解语楼?”破天荒的,环纡叫住她。
“不去,”佟陆陆仰天长叹,“从今日起,我要努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有天大的事儿,等着本小姐未雨绸缪。”
环纡不解:“你做了什么梦,竟一夕之间改邪归正?”
“呵,凡人。你懂个屁,时候到了。”
佟陆陆进屋,翻箱倒柜,拿出早前就准备好的大.麻袋,一应拖出来,活像个难民。
拎起地上麻袋,环纡探视一番,里面塞满了可以长久存放的吃食,这仗势,好似狗熊存粮过冬。
“你这是作甚?”
佟陆陆兀自忙碌不停:“屯粮,天下将乱,到时候战火纷飞,粮草价格飞涨,谁还买得起。”
环纡震惊,他惊她如何得知天下要乱,惊她是否无意间听得他与昭云的对话,更惊她是否已洞晓他的身份。
恐惧、不安、疑惑,排山倒海而来。
他一眼瞥见房内昭云挂于壁上的佩剑,心下寒凉,惊惧犹疑。
举步维艰,他靠近她,沉声质问那忙活的身影:“你从何得知,还有何人知晓?”
佟陆陆起身,拍拍手上灰尘,昂首挺胸颇为自傲:“第一,此事与你无关,第二,此事全天下仅我知晓,第三,你且不要大嘴巴告诉别人。一年不到,自见分晓。我可是天上派下来的,自有神仙托梦于我。”
听她说得越发邪门,然此事事关重大,环纡耐心有限,倏一把紧握住她乱舞的手腕。
“哎哟哎哟,你干嘛,你疯了?!”
如鲠在喉,环纡用复杂的目光将她自顶至踵扫一遍,胸腔热辣辣地轰痛。
若她知晓他们大计,他只能……就地杀了她。
“得得得,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我会预知未来!”
佟陆陆敷衍的回答显然不能令环纡信服,他倾身威胁,疯狂掩饰心中的恐惧与焦虑,强压因她如此鲁莽就道出“天下将乱”的愤怒,声色俱厉:“你且一五一十告诉我,否则……”
“关你什么事儿,”佟陆陆急了,手腕传来的疼痛得她不禁落泪,“好嘛好嘛,你算自己人,告诉你,告诉你,你先放了我!”
只当他因漂泊四海,沦为伶人往事黑暗,又尝遍社会苦难故而过于敏感。佟陆陆瘪瘪嘴,极不情愿地回到屋内,将她的“保命宝典”翻捣出来。
阿龙正于盒子上熟睡,见她来了,麻溜爬到她肩上,继续小憩。
啊咧?这也许是一举赢回面子的好机会!
佟陆陆嘻嘻一笑,忽倨傲起来,自得地将那本记有《东秦》大概主线的书抱出来,虚张声势:“你且去石桌那坐下,本小姐大发慈悲告诉你原委。还有,你须得发誓,誓不告诉他人。”
环纡微皱眉头,竖手发誓:“今日之事,我环纡绝不告知他人,若有违反,万事不成。”
一本薄薄的书扔来,他狐疑地接过,边细细翻阅,边听佟陆陆绘声绘色:“说其他的你也不信,反正我一生下来就知道这些事,故用笔记下,以防后患。”
“所以,我是神人,我会预知。我没告诉过别人,你可不许说漏嘴,要是惹了我,会触犯神怒!”
“嘿嘿,所以你以后也最好别欺负我别怼我……下棋什么的让着我点,免得我一个不高兴,动动脚趾头就能把你灭了。”
环纡不理会她的神神叨叨,每阅一页,目光越发紧缩,眉头深蹙。
除却字写得极丑很难辨认,这的确是一本预言书。
但其中的记载,有诸多值得考究。如邹曲临与佟杉姗的两情相悦,与现今情况截然不同。再如文中所载,那太子是个左撇子,然……
当他读到前朝太子造反一段,虽一笔带过,但时间地点,正是他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好歹,预言中,太子成功了不是么?
但现实呢?
环纡怅然,心头紧凛:“也许,太子只是运气好,方得以复辟东秦。”
佟陆陆不以为意:“你怎么傻了吧唧的,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环纡眸光暗淡下来,他的运气,向来阴阳不定……
无心往后翻阅,他将那本书还给她,算是信了她的邪。
两年相处,他自知她头脑简单,断然猜不出他的身份,此举只是单纯地“屯粮”:“抱歉。”
“你不看了吗?”佟陆陆轻哼一声,“我还会嫁给新帝呢。”
哈?
不敢置信,环纡忽嗤笑出声,他复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通,完全无法将她与后宫女人的经典形象重合:“你竟俗到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攀望之念?”
“你瞧不起我?我是被强制召进宫的。你最好别得罪我,以后我佟陆陆好歹也是个娘娘。再说了……你也别想逃!”
“与我何干?”
“你是我的面首,我自要带你一同入宫,到时候你就是我男人的男人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环纡一想到自己会变成自己的人,就无端恼怒,滑天下之大稽,“佟陆陆,你疯了?入宫带什么面首,想掉脑袋么?!”
佟陆陆愤然起身,不依不饶,“又没人规定不可以带,我才不管,我的东西,我一应要带走!”
“无可救药!那倘若你有了别的面首,也要一应带入宫中,让堂堂帝王颜面尽扫么!”
佟陆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叉腰忿忿不平,“我原就有的,既然非要我入宫,那凭什么不能带?!”
二人重点其实不在一处,但竟顺利吵了起来。
忍无可忍,环纡义愤填膺,一想到若大事能成,往后就有一大堆帽子等着他戴,其中还有自己给自己的一顶,便戾气恒生阴鸷道:“佟陆陆,你若能入得了宫才真真是有鬼!谁若娶了你,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上烧杀抢掠千年万年下地狱得罪了阎王殿,作孽百世损了祖祖辈辈的阴德!”
“你!”佟陆陆不甘示弱,一脚踩到石凳上撩起裙子露出里裤,毫无闺秀风范,硬是回怼道,“若真算起来,你还‘嫁’了我呢!按你的话,你且做好翘辫子以后下十八层地狱的准备!”
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环纡手直哆嗦,气得脸黑,他含愤带臊,再也不愿与她扯皮,只冷哼一声艴然而去,“嘭”地重重关上房门。
周遭一片死寂,呼吸可闻,唯有讨厌的白鸽扑棱翅膀。
佟陆陆紧紧握拳,朝他的房门大喊:“环纡!你他娘的莫名其妙,娘们唧唧哔事还多!我佟陆陆最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