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入房,门内传来无限哀嚎:“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蚊子这种东西啊!它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可恶!”
白润的牛乳饮尽,环纡将杯子置于桌上。本寒凉的手心渐渐暖和起来,如有一股热流漫漶七经八脉。
他静坐不语,心中矛盾异常,思辨许久未曾离去。
直到杯子的余温散了,他方默默起身,脑内袭来一卷困意。
这份安稳虽令人眷恋,但他身负重任,满心抱负,不能偏安一隅。
如今的他为躲避追杀,走过大明每一个肮脏的角落,阅过无数人性黑暗。他已不是那个小小男孩。
夏至院的安逸,令他觳觫不安。
月升又降太阳起,翌日一早,佟府来客了。
邹王爷忽然莅临,令佟府蓬荜生辉。
佟萧领宛英亲自迎接,引其入客厅,命茗儿端茶奉水。二姨娘三姨娘不得现身,厅中唯有佟陆陆的亲大哥佟伊在,他碰巧归家探望,正撞上这档口。
邹王爷邹旻当年跟随明帝一同谋反,逼宫时上演了一出“若圣上不应,则举勤王之师,废昏立明、名应图谶”的好戏。
所谓图谶,均是他们自导自演。他们合力设计离间白帝与燕王,拉最大的敌人下马后,方举旗谋反。
邹旻与明帝明威,皆是看上去忠厚老实,实则城府颇深之人。
四十来岁的中年邹旻此时正面容慈爱,望着被大夫人生拉硬拽扯来的佟陆陆,笑对佟萧道:“上回见令爱,还是她年幼误入本王荣庆苑旁的溷藩。此事本王每每想起,均忍俊不禁。”
不就是踩了你家茅坑嘛,哼,老家伙!
佟陆陆早就没了脸面,她瞥过坐于身旁的大哥,越发觉得今日这天阴沉沉的,定没好事。
佟萧尴尬应和:“小女给邹王府,填了不少麻烦,是佟萧教女无方,佟萧有过。”
“无碍,无碍。”邹旻兜兜转转,方点题,“陆陆今年方豆蔻年华,尚未及笄。亦是犬子太过急进,吓到了陆陆。本王思量再三,受陛下点拨,亲来佟府议亲。佟太傅,不如,先定亲,婚事待陆陆及笄后再行商议,如何?”
佟陆陆不得话语权,她瞪了眼佟伊,求他帮说两句。
佟伊笑道:“王爷,陆陆年纪尚小,生性贪玩,不若再推迟两年,待她二八年纪,成熟懂礼。届时世子也已及冠,您当如何?”
真亲哥哥,顺势把妹妹往火坑里推了一把。
佟陆陆瘪嘴,不情不愿。
如潮的记忆涌现,她忽念及三年后正是那乖戾太子复辟之时,战火连绵三年之久,届时邹王已上战场,今日所言,谁还来兑现呢?
邹王战败,战死沙场,紧接着,邹曲临铁骑戎装,跃马扬矟、驰骋西城。届时,她又跟谁成婚?
两家人各怀鬼胎。
邹旻想着先安抚邹曲临,日后再从长计议。佟萧想着先定下来,指不定四年后陆陆越发放肆,直接来一招悔婚。佟陆陆想着,反正这婚事也成不了,待东秦复辟,一切从头再来。
嘿嘿嘿,众人相觑一笑,两方家长竟将此事敲定了。
除了不以为意之人,整个佟家,唯二人怏怏不乐。
一个是佟杉姗。
还有一个,是佟钟儿。
第9章 环纡好可怕
佟钟儿不悦,乃因自己年岁已到,婚期却不了了之,家里面最小的、最荒唐无赖的却有堂堂邹王爷亲来下聘。
那佟陆陆,除却投了个好胎,哪点比她强?
她哪哪都不服,却又不敢找佟陆陆麻烦,全因十岁时,她仗着年岁大些去欺负不学无术的佟陆陆,却被对方小萝卜手的一套连环擂击打哭了,丢人现眼。
这根心刺自此一直插在佟钟儿心上,投下不小的阴影。
丫鬟夏荷见自家小姐不悦,亦意难平,心起一馊主意,“小姐,听闻夏至院中有个面首。小姐若以道喜的名义,尚可前去一观。”
“区区一个伶人,有什么好看的。”佟钟儿摆弄着手中翠环,本十分不屑。
她目光一紧,忽想起从小到大,佟陆陆总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此番倾夏至院全财讨回一个伶人,还能为什么,定是动了真心呗。
倘若生出羁绊,饶是天王老子,也有软肋。
打定主意,佟钟儿望着铜镜里的妩媚女子,嫣然勾唇,“夏荷,且梳个时下最流行的髻,将裴家早前赠的燕窝带上。咱们,去给六妹妹道喜。”
此一时,佟陆陆百无聊赖,正准备溜出门。
她方系好裤腰带,为防止翻墙摔下来痛,左一层右一层软甲,穿得跟要打仗似的。好不容易拾掇好,她兴冲冲奔出去,与佟钟儿撞了个满怀。
只听“哎哟”一声,三个女子倒成一团。
环纡静坐石桌边阅《吴子》,只抬眸瞥眼门口盛况,微微侧身,以书遮半边面,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二姐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佟钟儿与佟陆陆从来不对付,今儿个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六妹妹与邹王府定亲,此乃大事,届时红角垂漾、定是风平好景,我这不,特来给六妹妹道喜,届时飞黄腾达,可别忘了二姐姐。”
佟钟儿作揖作地十分扭捏,万般不愿似的。
佟陆陆见她如此牵强附会,又来祝贺这么令人不快的消息,还挡道碍着她出门逍遥快活,心头越发不悦,于是板着脸,瓮声瓮气,“二姐姐可真有心。”
礼节还是要做足的。
佟陆陆将佟钟儿请进,只邀她坐于院中石桌边,两个人便再无话说,只干瞪眼。
“裴家先前赠了好许上好燕窝,六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吧,”言及此,佟钟儿戏瘾上身,哽咽起来,“这些东西再好,于我也无用了,我就算将自己养得极美,如今也无人怜。”
感情这丫的是来诉苦的。
佟陆陆脱口而出:“燕窝又没啥味道,感觉吃燕窝和喝别人哈喇子倒没什么两样。”
春枝用手肘杠她一下,她方不情不愿地亲自将燕窝收入闺房,顺带换了身体面衣服,吩咐春枝泡茶。
其时院中仅有环纡与佟钟儿、夏荷三人。
佟钟儿微微坐直身子,昂头细细瞧那书后少年一眼,登时心跳乱了一拍。心道这环公子真不愧是红伶儿,果真生得极好。
然凭皮囊生出的喜欢,皆为叶公好龙。
她冷哼一声,轻按面上细粉,只念着待她抢来,在佟陆陆心头扎根小刺,以缓心头之恨,也算功成。
“环公子喜书?”佟钟儿向他搭话,语气随和轻柔,满眼秋波,“陆陆倒是自小就忙上忙下的,没时间读那些书。说起来,我书房里倒是有许多奇书,若环公子感兴趣,改明儿我叫夏荷送些来。”
环纡不予理会,雕像似的,仅眼睛不停地竖扫书中文字,魂儿都在书里。
佟钟儿闷得慌,心头不悦。
她挪身换了个石凳,于环纡身边坐下,扬手托腮间,粉香、熏衣香均飘散开来,惹得环纡面色愈发冷漠:“环公子喜何书?我见你读《吴子》,莫非极爱兵法?我房内尚有《六韬》《三略》,若公子不嫌,大可去我那霜降院坐坐。我且备上新茶,你我可讨论一二。”
环纡微微皱眉,只扫那佟钟儿一眼,佟钟儿甚喜,以为对方应了。
却听他冷冷道:“二小姐甚吵,烦请闭嘴。”
“……”
攥着帕子的柔荑骨节用力狠了,佟钟儿心头抽了数下,方压抑住想掉脸走人的冲动。
这环公子,竟如此目中无人。
气得头皮发麻,佟钟儿目光顺着他那张极其妖冶的面容向下,瞅见他外衫肩头的一处撕裂,旋即又有了思量。
“哎呀,环公子,你这件衣服袖子破了。咱家陆陆,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女红,小时候主母怎么教她都不学……我也没什么长处,就是针线厉害,你且脱下来与我,我回去帮你缝补缝补吧。”
环纡没反应,身后却传来佟陆陆惊喜的笑声:“哎呀二姐姐,你真好!正巧我也有一件极喜的裙子,前些日子在周家院子里与‘某人’斗殴的时候烂了。二姐姐,你心最善,也帮陆陆缝补缝补?”
烂了的衣服缝个什么劲!
佟钟儿脸抽,但为着拉拢环纡,也就豁出去了。
春枝应声将那件自周家回来后就未处理的衣裙,一应交到夏荷手里。一主一仆嫌弃地互看一眼,佟钟儿锲而不舍问环纡:“环公子也将外衫交予我吧。”
环纡将书合上,利落起身要走:“不必了,昭云会缝。”
什么?昭云会缝衣服?
佟陆陆想象那神奇的画面,忽觉得被戏弄了。
那她早前为何还坐在院子里,跟老太太似的穿针引线给他补衣服,这丫的当时怎么不说。
佟钟儿心急,匆遽起身唤他:“环公子!”
一招十分没有水准的左脚踩右脚,她重重跌于地上,只娇娇轻呼一声,但好在身子长,一把拽住了环纡的裤子。
环纡回首,淡淡蹲下。
“环公子?”佟钟儿见他似要扶她,心中窃喜。
佟陆陆垂首,只见环纡双手默默将佟钟儿用力一掀,让她生生侧着滚出一米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