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俏红着眼,站起身道:“大嫂,我送你回去吧。”
宝瑜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宝瑜感觉到宋俏应该是有话对她说,不过回寒春院的一路上,宋俏默不作声的,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眼看到了院门口了,宝瑜转身道:“我回来了,你也回去洗把脸吧,别哭了。”
宋家的这些人中,若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宝瑜最信任的,其实是宋俏。
前世,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节。宋俏起初不喜欢她,多次出言不逊,但是没多久就嫁人了,宝瑜知道她的心性,她这人刁钻,但更多是被宠坏的小女儿习气,宝瑜不喜欢,却也不太放在心上。
后来宋俏在宋家过得不好,小产时宝瑜几次前去照顾她,也算是共患难过,结下了一份情谊。
“大嫂……”宋俏忽的上前一步,拉住宝瑜的手,“我明白你今天的意思了。”
她说着,大颗的眼泪往下落,砸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宝瑜低头看了眼,问:“我什么意思?”
宋俏低声问:“我们变成你的束缚了,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宝瑜道,“如果你想说,你们是为了我好,那就不必了,我都知道了。”
“如果你想走。”宋俏凑近她,“大嫂,我帮你好不好?”
第29章 二十九 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
直到掌灯时分, 宝瑜坐在桌前,仍旧意乱神烦。
整个下午,她没有做什么正经事, 稍一出神,就会想到宋俏对她说的话。
宋俏说, 如果她想走,她会帮她。
但是宋俏又说, 劝她仔细考虑, 留在宋家, 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出于私心,恰恰相反的,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宝瑜知道, 宋俏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未来的十年,将是南齐开国以来,最乱的十年。天时不合, 四下大旱, 瘟疫频发,胡人趁此机会南下, 烧杀抢掠, 但朝政昏聩懦弱, 各地百姓不满,农民起义爆发。
在这些起义的军队中, 北宋堰、南萧元,是其中最强大的两支,也是在两支军队的合力之下, 胡人才被赶到淮水以北。外战平息后,朝廷清算乱党,宋堰与萧元均反对招安,但因为权利争斗,两人之间内战也是不断,最后以萧元败北退守蜀南,宋堰率军攻破京都为结局。
宝瑜对前世的记忆,只截止到宋堰陈兵京都城墙下那一夜。
再之后,他是做了皇帝,或者战死了,宝瑜就不知道了,她死在那一夜。
宝瑜看着眼前只写了寥寥几笔的纸张,上面仿佛又幻化出了下午时宋俏那张眼圈红红的脸:
“大嫂,时逢乱世,你携着寡母幼弟生活诸有不便,不如就留在淮宁吧,宋家再不济,也能护住你们一世平安。待战乱平息,你愿意远走高飞,我们绝不阻拦。从前我们负了你一辈子,如今,换你负我们,行不行?”
宝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下不稳,狼毫笔在白纸上点出一个硕大的墨点。
“采萍。”宝瑜心烦意乱,扬声唤了句采萍,“现在是几时了?”
采萍在外间道:“大夫人,就快要二更了。”
听见这个回答,宝瑜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暗自懊恼,竟然因为胡思乱想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有十几页没有抄完,算算时间,宋堰最晚明个中午也该回来了。若是等宋堰回来她还是没有抄完,那她这段时间的筹谋就全都付之东流。
至于宋俏的话,宝瑜抿抿唇,不作多想。
她早已经打算好了,她自己的傍身钱,加上生辰那日收到的钱财珠宝,全都换成现银,五万两不止,这笔钱足够她安安稳稳地度过十辈子了。而且她已经活过一辈子,知道哪里的战火最激烈,哪里几乎没有被战争侵扰过,就比如位于南齐最南面的一座离岸大概五十里的临南岛。
临南岛大概有半个淮宁城这么大,但是土壤大多是盐碱地,不适宜种庄稼,住的人家也不多,多是贫苦的渔人。无论是起义的军队,或是胡人,都没有把这座平日里还需要朝廷赈灾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小岛放在眼里,是以临南岛几乎成了战乱中唯一的净土。
宝瑜心想着,等她离开了宋家,就赶紧回平昌一趟,将母亲和弟弟接上,再买一些粮食,去临南岛住上十年八载。
足够躲避灾祸了。
宋俏的好意她心领,但是实在不需要。
如此想着,宝瑜的心又静下来,她将废弃的那张纸撕掉,又垂下眼,认真地将剩下的账簿抄完。
……
宋堰在月亮升到最上空的时候回到了宋府。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原本五天的路程,三日不到就走完了。
刚到宋府的门口,奉文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摸了摸被马鞍磨得快退了一层皮的大腿,小声抱怨道:“小少爷,不是我说,这事又不急,咱们走这么快干什么?风餐露宿,人困马乏,我的腿儿都要断了。”
宋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翻身下马,而后将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待会将马牵到马厩里,你就回去休息吧。”
奉文诧异抬头:“您不回院子吗?”
他问完这话就后悔了,宋堰最不爱别人打听他的事,每次都要发火,尤其今天累得很,宋堰心情应该更不好。奉文都低眉顺眼准备好挨骂了,没想到宋堰竟颇别扭地“嗯——”了声:“我还有点别的事……奉文,你看我的装束,还得体吗?不算过于风尘仆仆吧?”
奉文眨了眨眼睛,迷茫抬头,半晌后点了点头:“还行。”
宋堰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说着,从胸前的衣襟出掏出一袋被油纸包得严严整整的马蹄糕,用食指试了试,还是温热的,散发着甜甜的桂花香味。
“……”奉文目瞪口呆,好半天没想明白宋堰是从哪里买来的小吃。
他们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地方喝,期间饿得饥肠辘辘,他还和宋堰卖可怜说想停下去吃餐饭的,被宋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想必,他当时的怀里就已经有吃的,只是不舍得给他。
宋堰拨了拨头发上的灰土,轻咳一声,又回到了从前的严肃样子:“好了,你回去洗个澡,早点歇着吧,明日准你晚起一个时辰。”
他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转身,跃过门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奉文震惊地看着宋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挠挠脑袋,也走了。
……
宋堰走在通往寒春院的林荫小路上,看一眼手中的马蹄糕,再看一眼天上圆圆的月亮,眼中的情绪也变得温柔。
他记得宝瑜最爱吃马蹄糕,她虽然不说,但是宋堰看得出来,每次在宴会上或者年夜饭的时候,她吃马蹄糕比吃肉还多。在武陵办事的时候,听说周边有个小村子里,一家南方迁徙过来的农户家,马蹄糕做得最纯正。所以,宋堰宁肯多跑了几十公里的路,也绕到了那个小村子里,趁着奉文去解手的时候,买了一包。
为了不让马蹄糕冷了不好吃,宋堰一路快马加鞭,就想着能给宝瑜吃上一口新鲜的、她喜欢的东西。
不过等到了淮宁,时辰还是很晚了,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宝瑜早就睡了。
去寒春院,宋堰只是想碰碰运气,心想着,万一宝瑜没睡呢,那岂不是更好?没想到,走到了寒春院的门口,主屋里竟然真的亮着灯。
宋堰心中一喜,忙上前敲了敲门。
……
宝瑜刚刚写完最后一笔,她已经困得不行了,但是心中大事落定,还是愉快的。
正准备唤来采萍打水洗脸,就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宝瑜心中一紧,猜测着难道是败露了,谁过来查她的屋子?她连忙将桌子上的东西胡乱收拾好了,把账本也藏在枕头底下,才缓和了呼吸走出去,蹙眉问:“这么晚了,谁啊?”
“大夫人?是我。”对面传来宋堰的声音,很轻快的,含着笑,“还没睡?”
宝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试探问:“你来做什么?”
宋堰道:“我刚从武陵赶回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马蹄糕。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宝瑜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果断地拒绝:“不用了,马蹄糕太甜了,我不喜欢,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东西就不用了,拿回去自己吃吧。”
“不喜欢?”宋堰的笑僵在脸上,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迷茫。
宝瑜道:“我困了,你回去吧,以后这么晚了不要来敲我的门,让人说闲话。”
“……”宋堰敏锐地感觉到,他出去的这三天后,宝瑜待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
完全没有从前的亲密了。
“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宋堰隔着门,小心翼翼问,“还是身体不舒服了?”
“都没有,你赶快走吧。”宝瑜觉得烦了,“再不走我喊人来了。”
她说完,没再等宋堰的回话,转身就走回了屋子,留下采萍送客。
采萍客气道:“小少爷,大夫人已经回去了,您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