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公子?”望着窗户上投来的影子,她道,“我睡不着,我做了噩梦,梦里便是白日那坏人。”
一阵安静,卫封道:“睡吧,已经回来了,那人不会再伤你。”
她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软软的嗯。
一连三日,大家都见庄妍音寡言少语,不展笑靥,也没再去各位弟子院中串门,吃完饭便独自回了房。
楚夫子面色凝重,交代林婶:“这里也没有同龄的姑娘家,你是妇人,有些话好讲,让她切莫伤怀。”
林婶应下,安慰了庄妍音一番,见她也始终只乖巧应承着,也是心疼不已。
楚夫子回了院中,叫来卫封:“铃铛这孩子的身世,你该有细查过吧?”
卫封应是。
他的确在她进入书院后便查了一次,暗卫没查到什么。这次遇见那人,他也派暗卫去查探王福贵的底细。坊间都说那是刚来不久的一个流民,时而憨厚正常,问及家事又痴傻疯癫。
还有那盐商,他已细查过,名叫陈久,城中不知底细,短短一月间便开起了一间盐铺。此人难查到底细也正常,因为这种私盐商贾多半都有些官场背景,别人不想让你查到,短时间内便一定查不到。
他行事一向低调,即便是行侠仗义也从不留名,毕竟仍是质子身份,查了这些后便未再继续深入下去。
“那伤疤青年所言也是真的?”
卫封道:“我的人一问起铃铛,他便直呼娘子。我问过大夫,大夫道即便疯傻之人,若遇重要的人或事,也会瞬间清醒或是过激疯癫。想来,那人所言的确为真。”
“这孩子身世可怜,失了双亲不说,还被卖作童养媳,唯一的亲人都已不在。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要多照拂她一二。”
“弟子知道。”
卫封回到院中,原本想去探望庄妍音,卫云恰巧拿了芜州各地盐庄的信息给他,他想在芜州开盐庄,正在部署安排。
卫云道:“公子先处理,属下去陪陪铃铛姑娘吧。”
待卫封终于忙完,想去瞧瞧庄妍音时,卫云已经回来道她已经睡下。
“她今日可有开心些?”
卫云叹了口气:“对着我们她倒是乖巧听话,但我瞧她那强挤出来的笑便是心疼。”卫云与卫夷去抬热水,“公子忙一天了,也早些洗漱歇息吧。”
望了眼窗外静谧夜色,卫封洗漱完只好睡下了。
他一向浅眠,夜半被风声惊醒,侧耳细听,像是秋千晃动声。
想到庄妍音这几日耷拉脑袋的可怜模样,他起身披上外袍,开门时见卫夷已在檐下。
卫夷忙朝他行礼:“殿下……”
一瞬间,他冷厉眼神罩在卫夷身上。虽是夜深人静,他也绝不允许手下人犯如此错误。
卫夷连忙垂下头去:“是属下大意了,属下这就去领罚!”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卫封视线穿透夜色,透过梨园望见那一盏微弱灯火,黑影在夜色下随秋千摇动。
他道:“她何时起来的?”
“属下也是才发现,想近前又怕嘴笨不会安慰人,眼下可都子时了。”他也常年习武,被这动静惊醒,瞧见庄妍音孤零零可怜,方才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人,才下意识脱口喊出了“殿下”。
“你去歇着吧。”
卫封步下屋檐,缓步行入林间。
夜光漆沉,阴云之下唯有女童与那灯火。她的灯铜胎绣落,也不防风,几阵风过,火光熹微。
她心事重重,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机灵,直到无意间望见梨园中的他,才惊慌失措地想下来。
待秋千停稳时,他已来到秋千旁。
“为何深夜还不睡?”
她像个偷玩被惩罚的小孩,无措地捏着衣角:“我……”
卫封只能瞧见她瑟缩的脑袋,叹了一声蹲下,与她平视。
“已是子夜了,为何还不睡觉?”
“对不起,是我惊扰了公子。”她依旧埋着头,朝他乖巧行礼,转身欲跑。
他长臂轻易便将她拦下,扶她站到跟前,牢牢望着她:“此事已经过去,你不必再心事重重。”
庄妍音终于抬起头来,眼泪却已簌簌流下。
“我害怕,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日那个男子的脸,好可怕,他好吓人,我好怕。”
“世间不如意事常有,可怖之事,便应拿出勇气去面对它。你已回到书院,那人再也不知你下落,不必再想,去睡吧。”
她小心翼翼问他:“真的吗?那人真的找不到我了,你查清楚了吗?”
卫封颔首。
庄妍音埋下头,果然如她想的,他已经去查过了。
所以现在她的背景是清清白白哒?
卫封提起草地上的油灯:“拿着,回屋去,早些歇息。”
庄妍音接过灯,点点头。
她一步步走到廊下,怕黑,也怕他不在,几步一回头,他始终立在院中秋千架旁,目光温和坚定,示意她不要怕。
踏上台阶,她酝酿好了演技,忽然放下油灯,小步子跑向他,一头扑进他怀里,哦,腰腹上。
再昂起头,眼中热泪汹涌。
“哥哥,我害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点油灯吗?为什么阿秀姐姐骂我我也要烧着炭火睡吗,因为我好像能梦见我娘。”
“梦里,我娘的尸体就躺在冰冷的地面,我还天真无知,踩着她一头长发走过。”虽然都是套路,但说到这里她也仍是发自内心的动情,“我不敢面对黑暗,我失去记忆,我想找回记忆,可是我也害怕找到记忆。”
“阿秀姐姐再欺负我我都不会生气的,我羡慕她啊,她有哥哥。”
“我没有亲人了,那个男子说连我姥爷都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她昂起脸连,小鹿眼里泪光闪烁,“你有失去过亲人吗?我被所有亲人抛弃了,他们都不要我了,你明朗,端正,自然生活得很好,肯定不知道被亲人抛弃的难过。”
卫封浑身僵硬,任她抱住双膝,晚风冰冷刮过脸颊,明明该是春风,却似十二月寒霜刺骨。
他缓缓蹲下身,指腹擦去她眼泪,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她越哭越凶。
“我也被亲人抛弃过。”喉头干涩疼痛,许多话竟都难言出,他无法去安慰她,因为他从不需要安慰,也不接受任何人安慰,不懂该如何哄好这个可爱的孩子。
听他这样回答,她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仿佛觉得原来他也这般可怜,泪光盈盈的眼底满是心疼。
她小手捧着他脸颊,想安慰他,却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公子,我不干净了。”
卫封一怔,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沉声道:“不可胡言。”
“虽然我想不起来从前的事,但那男子好像就是认定了我,我还这般小,竟然已经被倒卖成了童养媳,呜呜呜我是不是不干净了……”
她抱着他脖颈。
颈项一片冰凉,她把眼泪都流进了他脖子里。
卫封想到此事,也是震怒,恨不得手刃了那人。
虽然暗卫现身于那男子面对面问过话,也在他疯疯癫癫的话语里得出并未发生那种事,但一想到一个好姑娘就这样被污了清白,落了阴影,他便只想杀了此人泄愤。
此事也许是她在寻亲途中被拐的,她生得这般灵动惠美。
“没有,我已调查清楚,你清清白白,是好姑娘。”
她还是哭,哽咽道:“我害怕,我不敢睡,嗝……”
咽下这个演戏过火的嗝,庄妍音哽咽:“你保护我好不好,你把我收下来,当义妹,那个人怕你,以后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我,我我一定跟你好好学好,以后我长大了,若是你从商,你就把我许给能帮你的商人,若是你要考功名,你就把我送给做官的。你把我许给谁都行,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脖颈后的小手细腻温软,颈窝里脑袋眷恋依赖,卫封手臂虚搂着这温软小人儿,有眼泪从脖颈滑向他胸膛,他冷厉的心也蓬勃跳动。
“我想有个哥哥,公子十四人,唯有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只有你让我有安全感。我从来不骗人的,我只想做你的妹妹,可以吗?”
卫封埋下头,正好与这张布满眼泪的小脸相对,她紧张而害怕,却不敢催他,搭在他脖颈上的小手只敢微微收紧一点,生怕他一个开口就埋葬了她所有希望。
卫封望着这双无辜的小鹿眼,忽然好像望见了自己。
四岁被责罚的自己,五岁求母妃饶恕的自己,十岁跪在空荡的皇陵那冰冷地面的自己……黄沙孤烟里,踏上异国为质的自己。
他嗓音干涩,说:“好。”
她不可置信眨眼睛:“真的吗?”
“嗯。”
她又是一阵嚎啕大哭,紧紧抱住了他脖子。
“呜呜哥哥,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跟你好好学习!不会给你滋事的。”
卫封渐渐收拢手臂,紧绷的身体终于趋于柔软,拍了拍她肩膀。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拜呢?”生怕他反悔,她拉着他宽大手掌道,“明日就结拜好不好?”
卫封抿起唇角:“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