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妍音挤在庄振羡的龙椅上,不动声色将单阳秋的言行收入了眼底,此人生得一股明朗正气,才十八岁的年纪,从入殿到现在都没有瞧过她,也没有露过怯,而刚才这些话都是她昨夜让康礼交代的。
单阳秋被李召义折磨了多年,那日她派荣兰查清楚后,承诺此事一过便以单阳秋道术不精为由,慢慢让他退出庄振羡的视线,放他离宫。
庄振羡叹了口气,想起多年信任的道长就此羽化,好在他最热衷的丹药都还在,还特意为他将道法传给了徒弟,才稍感安慰。
他让庄妍音先回宫,吩咐单阳秋准备药浴。
庄妍音溜下了龙椅,叮嘱庄振羡:“不许再想烦心事了哦”,待走到门口又重复了一遍,见庄振羡笑了,才美滋滋地踩着玉阶蹦跶离开。
回到鸾梧宫,荣荷迎上来侍奉茶水,说初九的伤口已经处理好,倒是太医说沈氏气血两亏,得好好养一养。
庄妍音喝了口桂花茶便先去看沈氏。
沈氏正临窗而坐,埋首做着针线活,她唇角带着微笑,周身笼罩着母性的温柔。
那篮子里的锦缎都是上等绸缎,庄妍音走进房中:“不会都是给我做的吧?”
沈氏见她来,忙让荣荷看座。笑着应道:“是啊,荣荷说你近日爱运动,那些华服穿着不便,我便动手做些窄袖短裙,跑步时才不会摔跤。”
庄妍音心里高兴着呢,唇角悄悄翘起,但很快便淡着脸道:“你身体都没好利索,还做这些。宫里有的是人做。”
沈氏微怔,不免有些黯然。
手上针线终究还是停下,她笑了笑:“那让宫人们交代下去给你做吧。”
她想通了,在五年前抱着女儿尸骨时就想通了,为什么要因为母女俩赌气就多年不理对方呢。女儿还小不懂事,难道她也不懂吗?她失去一次,不想再与女儿分别。
庄妍音不知道沈氏心中所想,只觉得沈氏让她看着心疼。
她让沈氏先好好调养身体,退出偏殿时靠在门口瞧见沈氏的黯然失神。沈氏正拿着佛珠一遍遍转,一颗颗数,嘴里一面喃喃低语。
庄妍音悄悄朝荣荷招手,问她沈氏在念什么。
荣荷道:“听不太轻,依稀是什么不气,什么恕罪。”
庄妍音心头一惊,难道她妈妈这辈子也还是有抑郁症?
她仔细问了荣荷太医还有说什么。
“便是娘娘她心气郁结,失眠多梦,还没什么食欲。”
庄妍音明白了,她母妃的确是有抑郁症啊,只是古代不这样叫而已。
沈家是书香世家,出了这么一个浪荡公主,沈氏觉得责任重大,却直到女儿死都没能把她管教好。沈氏这善良的性子不怪自己难道还怪庄振羡?
庄妍音心情低落,想让沈氏高兴起来倒是十分简单,她变回她原本的模样就好了,她原本也是一个对母亲孝顺的孩子。但这也是最难的,举国都知道她天性跋扈,打小就好色。
她忧愁满面想着办法,原本要再去探望初九的伤势都给忘了,直到午膳后才想起来。
走进鸾梧宫后院,庄妍音便见颜舟正坐在院中亭台里抚琴,但也只是指尖假意捻拢琴弦而未敢发出声音。
庄妍音缓步行到他身后,明明自己影子都投在琴身上了,他还沉沦在弹琴的感觉里。
康礼欲要出声,被庄妍音抬手制止。
只听颜舟轻呢低叹:“如此好的琴,真想第一时间弹给公主听。”
“怎么不弹?”
颜舟这才知她在身后,起身朝她行礼才回道:“初九正在养伤,奴不便打扰。”
“哦,你现在倒是知道了。”
她冷着张脸,颜舟便知是惹了她不快。
“可是奴哪里做错了,公主……”
“六皇子要杀我时你也在旁边,为何就不知及时阻拦?”
颜舟解释他只是比初九晚了一步。
庄妍音没有再听他辩解:“你出宫吧,看着你这张脸我也烦透了。”
颜舟错愕,朝她下跪恳求:“公主,奴知错了,您……”
“不想出宫难道是要我把你送去与秦遇做伴?”
她早想将这两个男奴送走了,从前的公主喜欢欣赏美男,但她放在身边怎么看怎么怪异,她如今还是个娃娃啊,这两人都已经成年了,每日演起来她也累。
颜舟磕着头,还想请她开恩。
庄妍音不想再听,让荣兰带他下去领一百金,总归没用护主不忠的罪名打发人。
正要去看初九,他已从檐下走来,朝庄妍音行礼:“公主。”
“都看见了?”
初九敛眉:“奴在屋内听见了。”
“那可有什么想说的?”
“奴年岁渐增,这些年公主在外受苦,也无从护主,一切仅凭公主令。”
庄妍音背着小手坐在亭中,支着下巴叹气:“实则吧是我多年未见你们,觉得你们长成了我如今不喜欢的模样,兴许没两年我便也看顺眼了。你今日护我有功,又一直待我忠心,遣走你我还怪舍不得的。”
初九双膝跪地:“一切仅凭公主,陈家已没,奴出宫也再无归所,公主派奴做什么奴都甘愿。”
庄妍音一时不知道陈家是什么由来,但也不好发问,听初九的语气想必是他原先的家。
她笑嘻嘻道:“你是不是学功夫了?”
“是,但只是皮毛,是这些年受人欺负,才偷偷学的。”
“那你留下来当侍卫吧,禁军每日晨间都有操练,我着人去知会一声,你早起去学,还可以住在鸾梧宫。”
初九眼眸一亮。
庄妍音第一次见他除了恭敬以外还有眼如星辰的时刻,十八岁的少年少有的激动,问她“可是当真”。
庄妍音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如月牙,稚嫩的人说着最肯定的话:“当然啦。”
“奴领命,必当不负公主所托!”
“也别奴啊奴的,侍卫如何称呼便如何吧。”
“属下多谢公主!”
……
庄舒容与庄威姐弟二人在今日便已经收拾行装各自出宫了,而在他们出宫不久,荣兰进殿来传话,说姚氏已自尽身亡。
庄妍音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天也会掌权他人的生死荣华。但她与敌人势必只能留一个。
沈氏闻讯是高兴的,又听到庄妍音将两名男奴打发完,更是欢喜不已,饭都多吃了几口。
庄妍音也暗自高兴,傍晚用过晚膳,假装蹦跶进了沈氏的房间,见沈氏在看书,随意翻了几下便作无趣模样出来了。
倒是庄振羡得知她如今没了男奴,知道她好色惯了,塞了十名貌俊少年过来。
这些少年有的十几岁,有的跟她一般大。
她看得头皮发麻,只作嫌弃模样,说瞧不上眼。
向狄谄媚道这些原先是宴会那日庄振羡特地准备的,一直耽搁着,才拖到了今日。
庄妍音懒得多看一眼:“哪里来的哪里打发走,一个个长得磕碜。”
她从椅子上蹦起来:“父皇在做什么?”
“公主,皇上这个时候恐是招了美人侍奉。”
庄妍音不理睬向狄,蹦蹦跳跳往成干宫去,也不管德子焦急拦着,径直往寝殿小跑,一路嚷嚷。
“父皇——”
“父皇——”
龙床上的美人云鬓乱洒,仓皇披上外衫,想怨怒却不敢,恭恭敬敬滚下了龙床。
德子吓得心惊胆颤:“小祖宗诶!皇上恕罪……”
庄振羡从前早经历过,倒不觉扫兴,只是觉得美人此刻搁边上碍眼。他一个抬眸示意美人先滚,朝庄妍音笑着招手。
“干什么这么急急忙忙跑过来?”
“那群奴才都长得不好看!”
庄振羡扶额,表示头疼。他看女人的水准还是比较高,男人还真不会看。
庄妍音把庄振羡拉下龙床,她当然不会像从前的“她”那般滚龙床玩,瞅了一圈,将人往书房带。
“父皇,女儿小憩时做了一梦。”
“什么梦?”
“我梦境里一头发花白的老叟拉我陪他手谈,你知道我哪爱棋,输了又醒不过来,他便考我问题。”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意思?他怎么将君放在后头,父皇不就是君吗!”
庄振羡很轻松地挑眉:“这话该是说错了,应是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庄妍音:“……”
面上只能似懂非懂点点头。
“还有,什么是为渊驱鱼?”
庄振羡凝思片刻:“为一个名字叫渊的人赶鱼。”
庄妍音:“……”
向狄奴颜婢膝道:“皇上甚少显露才华,不想一出言便是字字独到,神仙见解啊。”
庄振羡愉悦地扬起笑,抱起庄妍音坐他膝上:“还问了你什么,难得父皇今日才趣颇浓。”
“广袁君三战失地的故事。”
这是方才她在沈氏的书上瞧见的,她一目十行,大周的字竟只跟繁体字一样,便也算都认得,大致讲的是一个昏君醒悟、奋发图强收复失地的励志故事。
庄振羡让向狄翻书找出来,他也不知道这个故事。
向狄哪里能一时找到,见庄妍音催得急,只得干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