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万一江酌猜出她进山的目的, 会来阻止她。江酌现在是大军主帅, 不能被任何事分散精力,一旦阵眼被拔除,便是他领军反攻的时机。
夏至叫上了裴纭衣和小满, 三人跟随阮筱朦,在大军的掩护之下,悄悄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向内深入。
阮筱朦对照龙隐山的地图,在沿途三个重要的隘口分别将三人留下, 一方面防止敌人觉察后追击,另一方面,她深知三人对她的主仆之情, 不愿他们跟着送死。
她独自一人又走了二里地,料想应该就快要到达阵眼的位置。然而,就在她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她却无奈地停住了脚。
她难以置信地把地图掏出来重新比对, 图上画的, 这里有一条水沟。她原准备提一提裙子跳过去的,可是,眼前这条“水沟”足有数丈宽,深度不可计量。
她那身体本就十分虚弱,不过靠信念撑着,才一路走了这么远,此时, 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腿脚酸软得厉害。
她有点泄气,背对着“水沟”,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四下打量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就地取材,拿来当工具。
她正琢磨着,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被吓得灵魂出窍,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惊叫了一声:“鬼啊!”
阮筱朦明明记得,自己背后是条大水沟,能从后面拍她的,除了水鬼还能是什么?
她趴在地上回头,看见楚蓦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正抱着手看她。
她这副尊容不大好,额前的头发汗湿了,一缕一缕的,脸色很白,眼下带青,相比之下两颗眼珠子格外有神,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
“你这样子才像鬼吧?”他说着,掸了掸衣襟。衣襟上面沾着些泥土和潮湿的苔藓,所幸他爱穿深色的衣服,才不会显得太狼狈。
阮筱朦明白了,他一定是听见脚步声,怕被人发现,所以,她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楚蓦就挂在她脚下的水沟石壁上躲藏。
楚蓦认出了是她,从壁上跃起时拍了她,被她当成了灵异事件。
阮筱朦舒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刚走了两步,她听见楚蓦冷淡的声音:“别跟着我。”
楚蓦想不通她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她什么时候跟着都行,只有此时不行。因为,他在走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阮筱朦却很倔强:“我没有跟着你,只不过,恰巧同路罢了。”
她知道自己来晚了,楚蓦来了这里,说明他已经算出阵眼的位置了。为今之计,只有先过了这条沟,再想办法撇开他。
她指了指,换了副商量的口气:“你能不能帮我过去?有什么事,咱们过去了再说?”
“没什么好说的,赶紧离开这里。”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说完了,转身就走。
阮筱朦急了,拽住他的衣袖,叫了声:“楚蓦。”
他不理睬,还前行了两步。
阮筱朦仍然拽着不放,气急败坏地又叫了声:“楚尽虞!”
他愣了愣,到底站住了脚。
除了爹娘,无人唤他小字,何况,是这番情形,被她连带着姓氏,咬牙切齿地一块儿叫出来。
楚蓦回头,用漆黑的眼眸看着她,不仅不恼,反而有种经年至交的亲近。
“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所以我才特意赶来的。”阮筱朦决定实话实说,楚蓦这个人,很难糊弄,又打不过他,她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别的办法。
“我猜到你自投罗网的用意了,你爹手下的人困不住你,你留下来,是想趁机打探阵眼的位置。现在,我知道你找到了,可是,你别去……”阮筱朦知道他是原书的男主,不假思索地接着说道,“这个世界还需要你。”
“其实,我也知道阵眼的位置,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可以替你去。”她咬了咬唇,措辞了一下,“若在从前,我也是怕死的,只不过,我中的蛊毒已深,命在旦夕了……”
“我的确可以不管,你是怎么知道阵眼的位置,”他嘴唇轻启,幽幽说道,“可是,即便你活不成了,也没道理就该替我去死。”
他看着她,眼中深邃无边,淌着汹涌的暗流。楚蓦记得,自己初初对她动心,就是因为她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她对裴纭衣兄妹、对先帝和阮殊棋、对杀过她数次的苏亭之……皆是如此。
他没有想到,当他执意走上这条必死之路的时候,还会在这里见到阮筱朦。自己不值得她这样做的,可是她来了,便是对他此生最大的慰藉。
在楚蓦墨守成规的人生里,阮筱朦就是那份让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你明知道,先帝是因我爹而死的,那么多人,都是我爹杀的。还有,你身上要命的蛊毒……”
“从前,我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包括对皇帝的愚忠、对江酌的追杀,还有亲自把阮筱朦领去了长清观……楚蓦望了望天,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我最后悔,那时你从赛蓬莱初回宁安城,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去看你,为什么没有早点选择相信你……”
如果可以从一开始就守在她身边,像江酌一般陪着她无法无天地“胡闹”,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你不必这样自责的,”阮筱朦仍然试图说服他,“你不必为你爹赎罪,他做的那些事,我相信你不知情,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我不是替你去死,你也不必白白牺牲自己。我想要拯救大阵里的所有人,我想破阵,有我去就够了,多死一个不值得!”
他的睫毛轻轻地垂下来:“有你这些话,就够了。”
楚蓦一转身,足尖轻点,他运起轻功凌风掠去,轻而易举地越过了“水沟”。鸦青色的袍角在风中猎猎响动,他像极了一只暴风雨中的燕子。
阮筱朦望着他的身影愣了愣,什么叫“就够了”?她是为了说服他,怎么听起来,他倒是更心安理得地去送死了?
她站在“水沟”前试了试,到底没跟着往前飞,原本她的轻功也还过得去的,奈何现在体力太差。万一救世英雄没当成,先掉进水沟摔死了,那更是大大地不值当。
她想了想,果断做出一个决定:跑起来,绕道!
阮筱朦多花费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接近了她的目的地。远远地,她望见前面已是一片火海。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风吹着火势,连空气都是灼热的。这热度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烘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像要喷出火来。
她心急如焚,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果。楚蓦毁了阵眼,这场大火一定和阵眼有关。
她喘不上气来,随着脚下一绊,她重重地摔倒。她趴在地上抬头,气喘吁吁地张望,原本虚弱苍白的脸也被大火烤红了,浑身大汗淋漓。
熊熊烈火像一朵盛开的红莲,莲心处有一个高耸的石柱,细看之下,其实是一个塔形的建筑。
妖娆的火舌无情地向上攀延,半个石柱都已经被吞没在火海里,塔身摇摇欲坠。
这特殊的建筑很高,但只在“塔”尖上有窗户,六扇窗户正对着六个方位。
阮筱朦懂了,这个石柱就是大阵的控制中心,以它的高度,可以纵观全局,然后发出指令。
塔身有很多小孔,应该是用来发射武器阻止人靠近的。还有附近的山坡丛林都寒光隐现,显然所有埋伏下的攻击,都对准了这里。
她苦笑了一下,认命地叹气。就算她能赶在楚蓦之前抵达,可能,她也根本没有摧毁阵眼的能力。
在冲进去之前,她或许已经死在密密麻麻的箭下;就算冲进去了,里面必定更加凶险。且不说别的,就凭她如今的体力,即便没人阻拦,她也上不到那么高的塔尖去。
她无法想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楚蓦是怎么做到的?温文儒雅的楚大人到了关键时刻,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此时,塔顶发出嘈杂凄厉的鸣叫,一群乌毛赤目的鸟儿从窗户里冲了出来。
它们争先恐后地拍打着翅膀,慌不择路地想要飞走。可是,阮筱朦诧异地看着它们像一群头晕脚软的醉汉,还没飞起来,就一头掉入了下面熊熊的火焰里。
她想起,自己曾多次在龙隐山中看见过这种鸟。它们聚集在塔中,说明它们不是野生的,而是被人豢养,成为中心枢纽对大阵各处发布消息的工具之一。
阵眼一旦被破坏,中枢机关就会在最后一刻点燃大火,塔内所有的人、鸟、机关,都将付之一炬。擅闯阵眼者必死,哪怕,玉石俱焚。
石柱内一定存储了特殊的气体,这种气体释放后不仅可以助燃,也会让人和鸟产生中毒现象,所以这些鸟才会像喝醉了一样,再也飞不起来。
那楚蓦呢,他在哪里?他又该怎么办?
鸟儿渐渐地少了,它们一个个掉落在火里,发出皮肉焦糊的味道,劈啪作响。那赤红的眼睛,远远地看着,像死不瞑目的冤魂。
当塔顶那团由鸟儿组成的“乌云”散开,阮筱朦隐约看见鸦青色的袍角,在风里火里,翩翩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