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来,看见苏亭之还在营帐外站着。这是一个阴云惨淡的黄昏,雾蒙蒙的阴影浅浅地落在他们身上。
不知是熬了一天一夜,脑子不太好使,还是因为难过,有点变傻了,苏亭之转身看了看江酌,毫无意义地说了句:“你赶回来了。”
这话不大好接,江酌同样木然的脑袋倒是接得挺快。“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不回来。”
“你回来又能做什么?”苏亭之一向自认为医术不错,可是现在,连他也不知道还能为阮筱朦做什么了。这便是真的叫回天乏术。
江酌很久没言语,他站在那片乌云低下,仿佛也沉默成了一朵云。他直直地站着,风吹过时,衣袂荡起杀意和血气。
他突然说话了:“为了她,做什么都可以。”
荡平天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苏亭之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原以为杀气腾腾的目光当如塞外冰雪,然而,江酌此时的眸中,却温柔得宛如江南烟雨。
他甚至含了点笑意:“我记得你说过,要想救她,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她不愿意,那还有第二个。”
那是在灵猴山的石室里,苏亭之确实说过,除了失忆还有第二个办法——“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血将蛊虫引入体内,以命换命。她会好好地活下去,而那个人,会痛苦加倍,暴毙而亡。”
江酌的样子,是认真的。他说完就走了,留下苏亭之站在那儿,满心震惊之余,暗暗地骂了声“疯子!”
江酌刚把自己收拾干净,连天烽和石骏便一起来了,三人帐内议事,他把楚蓦给的棋局拿出来给二人过目。
然而,连天烽和石骏压根儿没看懂,正如楚蓦所料,要想破阵,唯有江酌回来方还有一丝机会。
“不看了,”石骏看得眼花缭乱,瞬间头大,“还是你告诉我们吧,小殿下在哪儿?”
连天烽点头,表示赞同。
江酌在棋盘上指了指,又在地图上点住一个位置。他淡淡地,说了个地名。
“龙隐山。”
又是龙隐山,那是阮筱朦命中的劫数。
第七十七章 伤别离 生死相许
军营的天亮得格外早, 天边刚刚泛了层鱼肚白,苏亭之已经起身了。
这时辰够早的,可是当他走到阮筱朦的营帐前, 却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夏至说:“您去睡会吧, 这儿有我守着呢。”
“你再歇会儿, 横竖,我也睡不着的。”江酌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自打回来,您一天一夜没合眼, 今日又要同连老将军、石将军一道,发兵龙隐山。这么着,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的。若是郡主知道,她心里必定不好过。”
“别劝了, 你去吧。”江酌无动于衷,“正是因为要发兵了,我能守着她的日子……怕也不多了。”
夏至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退了出来。
她看见苏亭之,知道这又是个放心不下郡主的人,也不多问,打了个招呼便要走。苏亭之却叫住她, 与她移步到一边。
他说:“我写了个方子, 你照着方子去把药煎了。”
夏至接过来看,却和郡主吃的方子大不相同,她面色疑惑:“这是?”
“你先别问,照做便是。”
夏至对苏亭之给的方子很放心,论医术,少有大夫能与他相提并论。虽然他总说些狠话,要报仇、要郡主的命, 可他若真的这么想,郡主根本活不到现在。
她拿了药方,径自去了。
苏亭之回到营帐外,意外地又听见江酌的声音,他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帐内还有别人?
江酌却是在对阮筱朦说话,他像从前那样,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仿佛只是他的小娇妻在赖床罢了。
“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你也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欺负你了。”
“从前你怕疼,被狗咬了,都没出血呢,你就叫得像残废了一样。现在,你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我倒希望,你叫一叫,撒撒娇也是好的。”
“天亮了,今天是个晴天,你想不想晒太阳?你若想,我……”
他顿了顿,想起情人谷那次,他问要夹还是要扛,阮筱朦果断地回答:“抱!”
她耍无赖求抱抱的样子,多可爱啊。
“你若想,我就抱着你出去。”江酌低下头来,如玉的侧脸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看在我这样讨好你的份上,你要不要睁一睁眼睛,和我说说话?”
苏亭之默默地站在帐外,听着这些,明明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嘴上却轻嗤了一下。再厉害的人,当他站在生死面前,站在绝别的床前,都一样卑微到了尘埃里。原来江酌也是。
要是在平时,有人站在帐外偷听,他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可是,一路厮杀、没日没夜的苦熬,为她揪着一颗心,又是在自家的大本营里,他也有脆弱的,会松懈下来的时候。
苏亭之正胡思乱想,此刻帐内出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声音。
阮筱朦臆语连连地说:“我要报仇,我要把殊棋找回来……”
她蹙着眉心摇头,又是痛苦,又是不甘。江酌用微凉的指尖去抚她的眉心,然而没什么用。
他干脆抓着她的双肩,俯下身去抱她,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日便要发兵龙隐山了。”
“我知道你一向的心愿,你这个人哪,虽然是个姑娘,有时候瞧着又软又娇,可是,若不能夺回江山帝位,还真相于天下,你仿佛总觉得自己是白来了这人世一遭。”
他细细地捋着她耳边的青丝,微微地叹气:“只是,这一仗太难了,无论是我,还是楚蓦在,都不会超过五成的胜算。可我又明白,这决一生死的局,你不能输,哪怕不为了先帝和我爹,而是为了天下正义、百姓疾苦……”
苏亭之听着,桃花眼中清波流转,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抖了抖。江酌说这话的口气,和阮筱朦好像啊。他想起,当初自己几次三番地想杀她,后来她气不过,对他说,要是李原能让天下人坐享太平盛世,谁会揭竿而起?要怪就怪你的父皇,守不住江山帝业,他不配君临天下。
这天下,有多久没太·平过了?其实私心里,苏亭之也不得不承认,阮岱岳算得上是个好皇帝,而身为皇家儿女,阮筱朦比他这个曾经的皇子,更有胸怀家国的心。
可是,阮岱岳推翻了大成后,在位的时间太短了,百姓还没享到福,就出了窃国贼。若是让这样的人坐稳了江山,他只会做些为自己赚口碑的事,一个心性残忍的人,绝不会是真正的仁义之君。
“微雨……”江酌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这一声说不出的喑哑,像钝刀子磨在人心上,千回百转,闻者伤心。
“要是此去,我没能回来……我就在地下等你,等你一起渡忘川水,过奈何桥,我怕阴间的小鬼长得丑,会吓着你……”
“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救你。等你好了,别把我忘了……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不后悔这么做,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他们成亲,才不到一个月,春宵帐暖,也不过一夜而已。
“我不甘心,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吗……”
江酌轻轻地在她腮上吻了吻,薄唇就贴着她凝脂般的肌肤没离开。他想时刻感受这份鲜活的温度,以证明她虽然没有反应,但是的确还在。
他是个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人,多少生命眨眼就消失在面前。可是她不同,江酌经不住她吓唬,生怕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这种生怕会失去的感觉不好受,江酌默默贴着她,茫然又无措,几乎想要痛快地哭出来。
苏亭之用手抹了把脸,面颊上凉凉的。他自认是个命苦的人,眼下却有闲心替别人难过。
他又想起阿姊了,清兰公主死在花一样的年华,还没来得及出嫁。他小时候就曾幻想过,将来阿姊的如意郎君会是什么样的。她那么美,又那么好,只有世间最完美的男子方能配得上她。
后来,他亲眼看见江酌在阿姊被人欺辱的时候救了她,眼睛并没往那衣衫凌乱、雪白的肌肤上瞟一眼,直接用披风将人裹了。
这般凤表龙姿的谦谦君子,阿姊无福无缘,他最终成了阮筱朦的夫君。然而,良辰美景只是昙花一现,老天爷啊,难道真就没有成人之美吗?
他再没听见帐内传出阮筱朦的声音,想是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其实,刚才苏亭之就很诧异,她这两日原是毫无知觉的,现在突然臆语,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要苏醒的迹象。
他本想马上进去诊个脉看看,但略一思忖却又作罢。无论是回光返照,还是短暂的苏醒,她的时日都已经不多了。他又何苦进去,打扰人家夫妻绝别?
苏亭之转身走了,江酌又在床边守了个把时辰,方才不得不出来,去与连天烽和石骏汇合。
连天烽供了个关老爷,三人一块儿焚香拜了拜,愿他老人家保佑,旗开得胜,逢凶化吉。
军队集结出发时,石骏看了眼满面郁色的江酌,禁不住给他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