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 他睡得早,起得也早, 雷打不动地九点睡,六点醒。
檀木桌上摆着杯热腾腾的雨前龙井,水汽朦胧中, 程老爷子看到那边的少年沉默地坐着。
他隐约知道江若望因为什么来找自己,于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等着少年开口。
“程老爷子。”少年整晚没怎么睡, 声音有些沙哑, 眼睛微红,“我想, 进程家的公司。”
程启冷哼一声, 打量着少年,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眼里不是没有我这个爷爷吗?”
江若望抬起了眼,他的眼尾狭长,像刚开刃的刀锋, 清冷的长相就有了几分攻击性。
程老爷子看到,少年眼里蔓延着一层乌黑的阴影,像是焰火熄灭了之后,只剩下黑漆漆的两团灰烬, 莫名绝望,好像在奢求着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用分析的语气说着,“抛却血缘, 其实,你更想要一个,有能力的接班人。”顿了顿,他眼中亮了一瞬间,“我可以,做到。”
前世的自己,也是因为“能力”被江家承认身份,他并不是在夸海口。
程启心里莫名一颤,却依旧嘴硬,“光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那这个接班人也太容易做了。”
“所以,我可以先进公司,从底层,做起。”江若望望着他,“多一个选择,总是没有错的。”
确实是这样,先让江若望进公司熟悉熟悉,如果他真的有能力,一步一步成长起来,自己没道理不给他这个机会。
谁让他身上流的确实是程家的血呢?
只是,他忽然这么做,明显是为了那个丫头。
少年人有冲劲是好事,可是,若是单纯为了所谓的爱情,那太恋爱脑了,不像是可以成大事的材料。
程启这么想着,忽然笑了起来,明知故问,“你不是一向不在意这个继承人的身份吗,今日怎么又找我来了?”
江若望抿了抿唇,端详着程启的表情,直白道:“为了她。”
“呵。”程启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你如今不过刚满十七岁吧,按照如今社会的说法,连成年人都算不上,你又懂什么是爱?一口一个为了她,真是够可笑的。”
江若望也瞬间笑了起来,眼里那抹绀蓝色在颤动,看起来像是冰蓝色的火焰在燃烧,他问,“程老爷子,您相信,命中注定这事吗?”
江若望知道,他肯定相信。
这个剧本中提到,程启对自己亡妻凌霜霜一往情深,程家的企业还没做起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路扶持,风雨同舟,等程家终于辉煌起来,凌霜霜却早早病逝了。
她死前就说过,她会在奈何桥等他百年之后一起走,来世还要和他在一起。
果然,程启手忽然一抖,将茶盏放下,冷笑着,“你是说,你和那个丫头是命中注定?你又懂什么命中注定,一个连生死都没经历过的小毛孩,自以为是地扯着一些假大空的混账话。”
江若望的视线没有偏移,望着程启,笑意越深,语气淡淡的,眼里那团火焰却越来越亮,“您又怎么知道,我没有经历过?我和她,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您知道,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痛苦吗?”
江若望这段话异常流利,丝毫没有结巴。
程启一顿,“什么意思?”
他依旧笑着,眼里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知道,您有没有经历过那种整个世界一瞬间坍塌的感觉,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只好和她一起离开,如果您能体会到那种痛苦,也许就不会嘲笑我年纪轻,不懂什么是爱了。”
真是奇怪啊?
年纪轻就该少年不识愁滋味了。
起码,他和理理,从来不是如此,他不想说那些命运对他们两个人都格外残酷的屁话,他在江家凭自己的能力拿到一切的时候,就是因为他从不曾认过命。
他痛恨的是,自己有了能力保护她的时候,少女却早早死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程启叹了一口气,有些招架不住,闭上了眼,“为什么?她到底哪一点吸引你?”
江若望那种病态的笑意没再维持下去,他冷静地说着,“因为,她是太阳。”
是他穷极一生都想拥有的太阳。
程启对着话或许有些嗤之以鼻,又睁开了眼睛,眼里灼灼发亮,冷酷得几乎无情,“可是,她似乎并不喜欢你,你为她这么做,值得吗?”
少年睫毛微垂,声音变低了,“我不会,去考虑,是否值得。”他不确定地说着,语气竟然变得有些卑微,“总归,她会,喜欢我的。”
程启笑了笑,“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公司?”
江若望慢慢答了,“以后的周末,寒、暑假,平时,我不想荒废,课业。”
“嗯。”程启对他这种态度倒是有些欣赏了,不过还是淡淡说了句,“学习,你也得跟上去,这也是证明你能力的一种方式,我会安排我的助理带你,他会把你的表现反馈给我,如果让我不满意了,我会立刻像辞退普通员工一样辞退你。”
交代得差不多,江若望起身,平时孤傲不逊的少年,此刻难得朝他鞠了一躬,“谢谢。”
看着他离开,程老爷子叹了口气,又忽然想起前几天程郁理那丫头,陪着自己安静看了一会电视,吃完一个蛋糕。
他那个时候,其实能够感觉到,这个丫头其实也不算那么坏心眼,性子也有点不同,比以前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顺眼多了。
联想江若望的话,他想到,是借尸还魂吗?
程启攥紧了龙头拐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听着,倒是玄妙。
江若望踩在楼梯处,眼神落在少女的房门处,快到她门前的时候,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踩到最后一阶,他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在他将世界完善得差不多的时候,少女的尸体就算被他用大量冰块保存着,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腐烂衰败,看着她一点点腐骨生花,那个时候,他差点疯了。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知道她已经死去。
温芹死了。
她没什么朋友。
撞了她的司机弃车逃了,那里没有监控,她又被他抱走了,没人知道,死去的少女叫程郁理。
还有,她的禽兽继父方显。
他查到了他骗了温芹的钱后,就诱导温芹自杀,然后逃得无影无踪,郁理报了警,他却人间蒸发了一般,好像这个人生来只是为了毁了郁理。
世界快要完善的时候,他把撞了郁理的司机和方显揪了出来。
司机吓昏了。
而那个时候,方显丝毫没有悔意,还笑着说,他其实很想玩她,只不过,这个小淫.娃被他折磨得有些死板麻木了,像一只受惊后哑掉的鸟,一条砧板上僵硬的鱼,他就对她没了性趣,就提前结束了游戏。
——那个时候,在方显面前,程郁理从来不敢穿漂亮的裙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天躲在房里,警惕得过分,他说她,像是躲在柜子里的蟑螂,鬼鬼祟祟的。
他还说,如果她不那么倔强,顺从他的话,他可以像亨伯特好好地爱着洛丽塔一样疼爱她。
江若望平静地听完,好像要把每一个字都记住,然后,他就用他的方式惩罚了他——那种手段已经算得上残忍了,他像是解剖一只羔羊一样,将方显解剖了,肢体摆成一个赎罪的姿态,公诸于世。
这种恶性刑事犯罪不可能不被发现。
做完一切,他也自杀了。
他那个时候,精神在崩溃边缘,心里都是极端的毁灭欲望,甚至没有考虑到世界没有彻底完善,也许正是这一个原因,郁理的人生不会是一帆风顺,还有很多不确定会发生。
他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她。
楼下指针刚到七点钟,滴滴答答响,程溆和童静还没起床,殷嫂在准备早餐。
刚要跨过程郁理的房门,门忽然被推开了,少女穿好了制服,一头海藻般的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辫,看起来无比青春洋溢。
他下意识望过去。
程郁理也看到了江若望,两个人四目相对。
少女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这么早起来了,睫毛轻轻颤了颤,脸上一闪而逝一种迷茫,他的视线流连到她唇瓣,指尖变得痒痒的,热流同血液一起循环。
最原始的欲望,被压抑后潮水般反弹。
他有些控制不住这样的自己,本能地觉得不能暴露那些不干净的心思,沉默着要越过她。
短短一夜,少年看起来没了以前那种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反而像是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背脊微弯。
程郁理下意识叫了句,“哥哥。”
江若望停下了脚步,回头,眼里一片无声的寂静,复杂而深邃,好似在期待着什么,又好似连期待都不敢相信。
程郁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太奇怪了,心口竟然有点难受,也许是昨天他自残让她想起来不好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想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在意他。
她脸上冷冰冰的,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提醒他,“哥哥,等会吃早饭了,今天是周一,要早点回学校,不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