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崔玥的侍婢碧柔拿了跟细线,小心翼翼地问:“不…不绞面么?”
崔婉挥挥手:“来不及了,快梳头上妆, 就画本朝最隆重的妆容, 胡粉尽管往白里抹,胭脂使劲儿涂, 能涂到亲娘不认最好!别傻愣着, 快!”
“快呀~”崔敬和郑如意齐齐出声喝到。
妆娘吓一跳, 忙把妆奁打开,各种各样的工具皆拿了出来,开始急急忙忙地动手给崔婉上妆。
依着崔婉的吩咐, 先给她抹了一层又一层的铅粉。
平日里崔婉因嫌这铅粉有毒,是一点都不敢往脸上涂的, 也亏得她肤若凝脂,樱唇不点而朱,纵是上了妆也未能增色多少,故而一直素着面。
可今天她却任由妆娘将自己脸给抹了个遍, 单是胡粉就不知上了几层,她都怀疑她稍微做一下表情, 她脸上的粉就得扑簌簌往下掉。
但就是这样了,她依然觉得不够,继续吩咐妆娘:“唇再点一下,眉再描长一些, 双颊的胭脂和额上的黄粉更厚更隆重点……”
此刻她就恨不得妆娘直把她涂个六亲皆不认。
接着, 妆娘又给崔婉额间帖上花钿,再点画靥、描斜红,最后, 本朝最夸张、最时尚妆容便捯饬得差不多了。
妆成后,崔婉瞧着铜镜中那扑的比夜雪还惨白的脸和脖子、涂成心形的一点小嘴,以及双颊挂着的两坨大大的腮红……
愣是没忍心去看第二眼。
妆娘又着手准备给她梳头,先从妆奁里拿出一团黑线。
崔婉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么大一团义髻!
这怕是要把她头发塞成山包了。
这时,崔英拉着崔衡,身后跟着她亲弟弟崔翘,兴奋地跑了进来。
一进门便兴致勃勃道:“吉家银钱倒是给得大方,勾当障车的如今都散了,新郎要进来了,大阿姐你可……咦?”
崔英定睛一看,崔玥正斜倚凭几之上,头面干净,明翠的嫁衣还齐整地挂着,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
再看端坐在妆镜台前方之人,脸上倒是新嫁娘的妆,这纤细窈窕的身形看着还挺熟悉的……
“这是……?”
崔英歪着脑袋一脸懵,左瞧右瞧了半晌,忽地瞪大眼睛,指着那正任由妆娘绾着发髻的女子,颤着手指头难以置信道:“二……二娘……?”
崔婉对着镜子里的崔英眨眨眼。
崔英几欲栽倒,她万没想到自己领着两个弟弟出去凑个热闹障个车,一回来,新娘子都换人了。
“阿姐,新娘怎么变成你了?”崔英突地嚎道。
“嘘…情况紧急,过后叫大阿姐给你解释。今日我先出嫁了,以后不能常陪你玩了。不过左右都在这洛阳城内,你可以常来吉家看我的……”
崔婉话刚说了一半,见崔英瘪了瘪嘴就要掉眼泪了,然此时却不是伤感的时候,她赶紧制止道:“莫哭,你快帮阿姐个忙,出去把新郎多拦一会儿,我这边还要花一点时间。”
崔英愕然道:“如何拦?”
崔婉笑道:“叫他多作几首催妆诗。”
崔英当即点头笑道:“懂啦!”
随即提裙往门外跑去。
崔婉这边又急急吩咐翠芜道:“你赶紧去准备些糕点和橘子,记得用油纸包好,再裹上帕子。”
翠芜也不问崔婉要做什么,马上出去着手准备。
叫翠芜备那些吃食,是她准备上车后吃的,她不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恐怕要饿到天明。
此时,外面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崔英刁难着那些陪着新郎官前来的御者,要他们作出一首催妆诗才可走十步,如今已有御者五六人皆出了诗作。
眼看新郎就要到门前了,崔婉才云鬓初成,几个丫鬟正手忙脚乱地帮她穿着新娘的华服。
“已经走了十步了,停下!停下!尔等皆为君子,可不许偷奸耍滑。还有二十多步呢,想过去?下一个是谁?可作好催妆诗了?”
崔英卖力地拖延时间,忽地,崔婉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自窗外响起:
“秋风轻摇香车幛,
芙蓉桃花对镜开。
丹霞如与君郎便,
早送姮娥出广寒。”
崔婉心头巨震,碧柔正要塞到她手上的团扇被她乍一手抖,不慎碰落在地。
那清冷的声音戛玉敲金,字字分明,随着他靠近的每一步,一颗颗重重敲在崔婉心头,惊得她神飞魂散。
裴光庭?!
他为何在此?
他为何为她作催妆诗?
就在崔婉恍惚间差点以为时光错乱,裴光庭被赐婚之事不过是她凭空生出的不实臆想,而事实上他们就要依约成婚之际,崔英出声打破了她眼前的幻境。
“好了,你已经走十步了,该停下了。未来姐夫,想娶我阿姐,这最后十步,怎么都该轮到你亲自来完成了吧!?”
崔英话音方落,吉顼清朗的嗓音响起:“有劳各位助吉某一臂之力。该吉某献丑了。”
“凤台箫鸣传凤凰,
于飞千年见宛秋。
一日萦金作钗首,
不若早早上云头。”
“好!!!”门外猛地爆出阵阵喝彩,众人皆抚掌道赞。
催妆诗除了文才,便是重在一个趣字,吉顼这首催妆诗可谓二者兼备。
第一句说的是秦穆公爱女弄玉,与其夫君萧史,二人将箫吹奏出凤鸣之声,从而引来了真的凤凰,最后夫妻二人乘凤飞天而去的故事。
而第二句说的是大唐高宗上元三年,陈州上奏曰“凤凰见于宛丘”,当时的武皇后闻之大喜,立刻改元为仪凤,并大肆宣扬此祥瑞,而高宗帝驾崩后,武太后很快将中书省改名为凤阁,门下省改名为鸾台。
当朝皇帝一直是自比为凤的。
吉顼诗文里说凤凰从上一回被萧史弄玉夫妇引来后,又过了千年,才因为当今皇帝的德政再次现身人间。
而第三句则是因本朝摄盛之风——在迎亲之礼上,“士变冕为爵弁”,即新郎可“爵弁”,而身为士庶女子的新娘可戴花钗穿礼衣,这种一时的越级穿着便是摄盛。
而新娘在这一日,被允许戴上凤冠,所以吉顼在诗文里调侃好不容易那凤凰被用金银铸成了钗冠,既然一辈子只能难得戴这么一天,不如抓紧趁早簪上云鬓,也好能多戴一会儿这华美的凤钗凤冠。
吉顼这首一古一今两个典故用得出神入化,绝妙至极,不着痕迹拍了皇帝一记马屁不说,还在打趣了新娘的同时亦巧催妆。
如此文采皆教在场之人为之击节赞叹。
吉顼的一首诗将崔婉彻底拉回了现实,她来不及伤春悲秋,见翠芜赶来,立马接过其手中的物什塞入宽大的袍袖之中,而后执起团扇遮住面容,在碧柔的搀扶之下迈出了门槛。
第58章 执子之手
他日后必会好好待她!
崔玥的乳娘丘阿媪和碧云一左一右搀着崔婉, 崔婉要踏出门槛时,碧云还小心地帮她提起裙摆。
崔婉方出闺房,视线下方便出现一道绛色纱袍的袍角, 袍角主人向她伸出一只手, 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食指指腹和虎口处略有粗砺的轻茧, 那是长期握笔和练习弓箭留下的痕迹。
根据本朝摄盛之俗, 在成婚当天,新郎不论是何身份,皆可穿上本是五品官员才能穿的绛色纱袍, 故而新郎又常被戏称为“一日刺史”,娶妻又被称为“小登科”。
眼前这穿着绛红襕衫袍服之人, 自然是吉顼了。
崔婉略一停顿,便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一旁丘阿媪连忙让出自己的位置,退到崔婉身后。
吉顼轻轻一握, 只觉裹在掌心的玉手纤细滑腻,柔若无骨, 指尖却微微带着些许冰凉,叫他忍不住便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下意识便紧了紧牵住新娘的手。
崔婉感受到吉顼手上的动作,心中暗道:他果然着紧崔玥, 一言一行皆透着细心的呵护, 也不知等一下发现娶的人是自己,会是何等表情。
崔婉有些担心,便偷偷斜眼去瞟吉顼, 不想,却看到站在吉顼几步开外的青袍男子。
青袍男子恰巧也望着此处,二人目光轻轻一触,崔婉心头一跳,迅速将目光收回,内心却滚涌翻腾——真是裴光庭!他为何在此?
而裴光庭呆呆地望着和吉顼携手并行,妆容浮夸到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新嫁娘,心中的震骇却比崔婉更甚。
那双灵动清透的秋波杏眸,虽同他一触即收,可那是他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想起的眼睛呐,他又如何会忘记,如何能错认?
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不可能,和吉顼订亲的分明是崔家嫡长女,怎么可能是她!
吉顼自进京后,便和他成了同窗。
后来听说吉顼和崔家长女结亲,他寻思着两人今后会成为连襟,便生出些许亲近之意,有意同其交好。
后来他与她的亲事生了变故,可他和吉顼,却因多日相处下来,发觉与之脾性志趣颇为相投,倒也慢慢有了些相交莫逆的意思。
故而当吉顼邀他做其迎亲时的御者时,他略一思量,便应了下来。
而他之所以会答应,除了因和吉顼的交情,个中缘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放不下她,与她之间越不可能,他越是灼心蚀骨地想念,哪怕能远远偷看她一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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