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千户。”谢棠把腰上袋子里的几根肉条拿出来给了街角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起身和董千户往回走。“我这些日子心里总是发慌。我总是忧心鞑靼或瓦剌有人会来我们这儿打秋草。若是那些蝗虫来了,对北疆着实是雪上加霜。”
董千户默默不语,这也的确是整个宣府都护府最担心的事情。
他们走到了柳府门口,只见柳楚蜀正指挥着家里下人施粥。谢棠和董千户上前和柳楚蜀问了好后,柳楚蜀问谢棠:“今天衙门里不忙吗?”
谢棠道:“今天我休沐。”柳楚蜀道:“那你进去休息会儿,带着这位军中的弟兄去吃一口热乎的。厨房里的平婆子煮了面。”
谢棠道:“不了,我在这里帮你们施粥。”谢棠撩开袖子,拿起装粥的木桶里的勺子,给前来领粥的饥民分发粗粮粥。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董千户小声问柳楚蜀。
“怎么可能!”柳楚蜀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董千户毫不犹豫地道:“这我知道,谢主薄是解元吗!”
柳楚蜀道:“这样说来,谢棠应该没有和你们说他的身份。他可是京中谢阁老的长孙!”
董千户听了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谢小举人居然还有这样的身份!
此时,前面分粥的谢棠笑着对前来领粥的老人道:“老伯,家里现在可还好?”
那老伯捧着粥碗,颤颤巍巍地道:“还好,我家里有四口人。平时留下的粮食再加上城里各位老爷的救济。还算过得去,饿不死的。”
谢棠看着老伯面黄肌瘦,眼睛都有些凹陷下去的样子。心头好似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他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拿着勺子搅了搅,给那个老伯盛了一碗比较稠的粥。然后颤声道:“老伯,您明天再来。”
那个老伯走了,谢棠继续给后面来的人盛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他前世经历过多么痛苦的少年时代,经历过多么残酷的商场风波。也不管今生他面临着视人命于草芥的威严皇权,云谲波诡的官场争斗。可那一切都比不上现在这场饥荒更能够让他感到痛苦与渺小。
他忽然觉得,曾经的吟风弄月,脆弱苦痛都显得有些无病呻吟。对于这些鲜活的、在社会的最底层温饱线上挣扎的人而言,一坛能够支撑他们走过这个莽莽寒冬的粟米才是希望的光芒。一切的四书五经,经济法律;一切的诗词歌赋,谋略艺术。再生存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没有任何时候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无力。他所知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不对!我所知的,我所知的还是有用的。
他想到大海那一侧的大陆上的高产作物,忽然心头涌上了一丝希望。
虽然,虽然……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可是终究有一日,我会让希望的白帆驶向大海,把希望的种子带回华夏的土地。
柳楚蜀发现谢棠在收拾东西。
白天的时候施粥结束后他和董千户才发现这孩子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问完谢棠后,他们才知道谢棠的想法。他们那一瞬间都沉默了。
董千户想的是谢小举人果然忧国忧民,而柳楚蜀想得却是,难怪京城中的老大人们称赞谢棠时都会加上一句赤子之心。
在这个世界中大多数的人追求的都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的时候。有一个这样想着天下苍生的人。你或许会觉得这人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但这种天真并不会让你觉得厌恶。反而,见惯了黑暗的人会更会喜欢纯粹与光明。
的确,谢棠心机深沉,狡诈如狐,智谋决断不输谢迁。但是这并不会影响他的纯粹本真与正大光明。
真正让人尊敬的纯粹与光明不是被人保护下从未见过风雨的温室花朵的明媚。而是一种知晓世故却仍旧保持本心;纵然这世间千千万万都是他的登云路,而他仍旧能够纯粹如初,眼中有着代表着希望与信念的光的纯粹光明。
“你在收拾什么?”柳楚蜀问道。
谢棠把自己的金珠碎银和银票,玉佩玉簪和璎珞全都收拾到一个小盒子里。然后道:“我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拿去买粮食。多多少少也算是我尽的一份力了。”
柳楚蜀道:“那你给我吧。我去帮你把这些东西都换成粮食。你在衙门里忙,也没时间处理这些。更何况你年纪轻,恐怕粮贩和粮行会欺你脸嫩,给你抬价。”
谢棠听了后深深作了一揖:“那就麻烦柳兄了。”
第40章
腊月十三, 天大寒。
谢棠穿着厚厚的棉衣,这是柳府绣娘细细缝制的衣裳,棉花絮的很厚, 暖和得很。谢棠带过来的几件姑绒锦衣都被他拿去卖了银子换米, 用来赈济灾民。
此时, 谢棠正拿着韩文送给他的青檀木小算盘算着宣府的漕粮账目。
却见两个着甲胄的小将军走到谢棠的值房。谢棠抬头一看,竟是宣大总督郭敬鸿之子郭至安和宣府知府孔德怀之子孔令之。
郭敬鸿是巩昌侯郭兴之后。洪武年间,因巩昌侯郭兴牵涉到胡惟庸案, 郭敬鸿的先祖被流放到燕地充军。后来成祖靖难,郭家先祖因军功和余荫得爵。
郭敬鸿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 因此在弘治帝恢复成化旧治, 重新设立宣大总督这个职位的时候想起了他。
郭敬鸿之子郭至安如今在宣大都护府凭借祖荫得职, 是一个千户。而孔怀德之子孔令之是凭借武举得到职位,现在已经升了百户。
谢棠道:“两位将军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
郭至安道:“总督大人有令,请谢主薄把宣府府库里所有的粮草登记造册送到他那里。今天就要, 越快越好。”
谢棠听了后心里有些沉,问道:“郭千户,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郭至安道:“谢主薄,鞑靼犯边,现在已经过了居庸关, 到了宣府脚下!”
谢棠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果然蒙古人会过来抢掠!本来到了腊月, 还没有人前来犯边。他还在那里侥幸地想自己杞人忧天。却没有想到竟然会一语成谶。
“来的是谁?”谢棠让自己冷静下来,哑着嗓音问道。
“是小王子亲自来的。”孔令之对谢棠道。
达延汗!竟是达延汗亲自前来!
这可是一个真正狼子野心的人物。
弘治元年夏,小王子奉书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 许之。自是,与伯颜猛可王等屡入贡,渐往来套中,出没为寇。八年,北部亦卜剌因王等入套驻牧。于是小王子及脱□□之子火筛相倚日强,为东西诸边患。其年,三入辽东,多杀掠。明年,宣、大、延绥诸境俱被残。
看吧,在达延汗势弱的时候,他就向大明俯首称臣。一旦强大起来,他就毫不犹豫地亮出自己的獠牙,露出自己藏不住的狼子野心。
“他这是要做和弘治九年一样的事情。”谢棠道。“今年雪大天寒,达延汗要劫掠我们大明百姓的牲畜粮食,来养他鞑靼的士兵。”
谢棠从桌子上收拾了一摞子的册子,对郭至安道:“走吧,我们去见总督大人。”
孔令之看到谢棠抱着十余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册,问道:“谢主薄,这些账本用不用在下帮你拿一些?”
谢棠摇了摇头:“多谢孔百户,我自己拿着就可以了。”
到了总督衙门,郭敬鸿的亲卫对他们说总督在书房议事。谢棠对郭至安道:“还劳请郭兄去问一问大人,现在方便见我们吗?”
郭至安点了点头后前往书房。谢棠和孔令之则是在堂屋里等待。
孔令之问谢棠道:“听说小谢公子是解元?”
谢棠抱着账册道:“是,弘治十一年的顺天府乡试,侥幸得了头名。”
孔令之道:“果真少年英才。”
谢棠道:“孔百户百步穿杨,更是天下难得的本事。”
两个人正在说着闲话,互相客套。正说着话,郭至安带着一位管家就回到了这里。那位管家带着他们前往郭敬鸿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郭敬鸿外还有几个官员,都是宣府军政大员。
其中一位气宇轩昂高大魁梧的朱衣玉带的男子,正是保国公朱晖、现任总兵。而另一位慈眉善目、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老年文士。正是监军、侍郎史琳。还有一位着葵花圆领绣白鹤衣裳的面白无须的男子,俨然是个内侍,谢棠想这应该是镇守太监苗逵了。另有一位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谢棠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想一想宣府的官员,左不过是宣府知府或是监察宣大总督的佥都御史。
朱晖和史琳是因小王子犯边,刚刚从指挥卫所赶过来的。苗逵也是如此。
史琳见到跟着郭至安和孔令之进来的穿着藏青色长披风的少年,眼中透露出惊讶与担忧。
在郭至安和孔令之见过诸位上官后,谢棠根据他们的问好时的称呼得知自己的猜测没有什么错。那位他不知是谁的人果然是宣府知府。孔令之的父亲孔德怀。
谢棠把手中捧着的一堆册子递给孔令之。作揖道:“学生谢棠,见过郭总督,保国公,孔大人,苗公公。”众人道了免礼后,心中还在讶异这谢小举人怎么不给史侍郎行礼?正在疑惑地时候,却听到“扑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