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道:“那就多谢我家文省了。”
我家文省,听着倒像《世
说》里的“我家安石”了。
真真极其亲切的叫法。
却没想到,这次科举,竟然会有如此波折。
唐寅竟然落榜,本届状元是广东怪才伦文叙,榜眼宁波丰熙,探花山西刘龙,二甲传胪河间府孙绪。王守仁此科考了二甲十二,馆选了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
谢棠的小叔祖谢迪也考了二甲进士,授了兵部职方司主事。金榜题名时,自是人生大喜。谢家在三月初三举办宴饮,隔天三月初四王家的宴会就开始了。
王守仁和谢棠两人此时都得知了唐寅落榜的消息,心中很是惊奇。王守仁道:“他定不是才学不够的,我看过他的文章。虽有些不识人间疾苦。但也的确是鞭辟入里,花团锦簇。唐寅落榜的内情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一定是得罪了不少人。”
谢棠道:“此话怎讲?”
王守仁道:“会试结束后,我等在状元楼宴饮。他醉酒,道‘此科我必为会元!’。他平素也以第一才子自称。文人相轻,自然是多有不服。”
谢棠讶异道:“怎会如此不谨言慎行?”
王守仁道:“放荡不羁的风流才子,哪里会知道谨小慎微?”
谢棠点头道:“如此,兄台说的也是。”说完后他岔开话题道:“我今天为了亲贺王家哥哥金榜题名,特意为你带来了一坛极好的女儿红。一会子客人散尽了,我在与你畅饮。此时兄长还是去招待客人吧。”
王守仁听了后点头离开,临走前又对他道:“棠哥儿只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就行。你年纪小,莫要贪杯。”
谢棠道:“好。”
第37章
谢棠在王守仁家喝完酒后回家的当天晚上, 听到谢迪说要去拜访老师,忙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跟着去了。
王守仁虽然说唐寅是碍了旁人的眼,但是能够让一位必中的举子落第,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明的。
若是涉及科举舞弊, 他的老师李东阳能否全身而退?
他的老师李东阳,是此科主考官之一。他心里担忧,必须前去看看老师现在如何。
李府
李东阳此时正在书房, 接见几个会试高中的举子。伦文叙,杨廷仪, 罗十荣等人。这是, 管家通传道:“谢家三老爷和小少爷来了。”
在做几人听到那句小少爷, 都很好奇,心里想莫不是李家的公子?
只见谢迪谢于吉和另一位小公子进来。那日去过太白楼清谈会的人一看,这不是谢家的小公子吗?为什么李府的管家管他叫小少爷?
“学生拜见老师。”谢迪先行礼,带来的拜师礼已经被管家收好了。
李东阳道:“于吉何必如此客套, 坐吧。”谢迪和在坐的士子都行了平辈礼,然后坐在李东阳下手, 王守仁身边。
谢棠对李东阳道:“老师。”李东阳道:“你过来坐。”谢棠过去后,道:“棠见过诸位贤兄。”然后说了个笑话:“我们还是从老师这里论吧。要是跟我小叔祖论,在坐诸位都是我小叔祖的贤兄贤弟, 那就生生把诸位都给叫老了!”
坐下知道谢棠和谢迪关系的都笑个不停。李东阳道:“你这促狭鬼!”
政治上的事情其实也就是那样。老师给学生提供庇护, 学生成为老师的政治集团的一份子, 互为表里,荣辱与共。自然要交流感情。
等到了晚上大家都要离开的时候,谢棠被李东阳留了下来。吃完了师娘朱氏命人准备的晚餐。和李东阳去了书房。
李东阳这些年越发重视谢棠。他子女早夭的多。长子兆先为科举搞垮了身体,继子兆藩最多只能守成。他经营一辈子的两湖一系, 决不能在他死了后为旁人做嫁衣。可是家中子孙撑不起门楣,只有让自己的弟子挑起大梁。
“老师,唐寅落榜。可有隐情?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谢棠急急地问道。“老师是主考官,可与老师有所挂碍?”
李东阳道:“大风渐起,平湖生波啊!”他咳了一声,谢棠忙上前送上茶水,李东阳喝了后道:“程敏政刚直耿介,如今位于礼部右侍郎。皇帝有意在王华入阁后,让程敏政为礼部尚书!”
谢棠道:“程克勤当了别人的路!”
李东阳道:“正是如此,程克勤在《退斋记》里出题目,题目冷僻,几无人答出。在我等批阅考卷的时候,程克勤拿着一份卷子道‘此文必为唐寅之作’。此事已经上达天听!不出三日,定会有人弹劾程克勤。”
谢棠担心地问道:“那老师?”
李东阳道:“你不用担心。”他心里万分平静:“这次科举,虽然由我主持,但我李宾之可不是出题人。”
果然不出李东阳所料,三月初五大朝日,给事中华昶当庭上书,弹劾程敏政鬻题,道:“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又云:“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提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
弘治帝当即命人前往礼部把已经封存好的卷子找了出来。把这件事情交给礼部探查。
礼部的官员重新审阅程敏政批阅的朱卷,以及他决定录取的考卷后,发现没有问题。对已经录取的三百份考卷。当时批阅试卷时全部主考官在场拆密封,核对考号,核对姓名,这不会又任何差错。礼部官员在把所有考卷中考官做的批注都一一作了比对,没有发现问题。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没有证据证明程敏政泄露考题,至少在考场泄露的可能微乎其微。,这怎么办?但考场舞弊是大案。如果华昶是诬告,他将以同罪论处。这场弹劾根本就不能够不了了之。明孝宗最后把这个案子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因为这场舞弊案,李东阳决定让谢棠待在自己府上。今天李东阳回府后,谢棠问道:“老师,现在情况如何?”
李东阳揉了揉太阳穴:“只怕是不好,这件事已经交到牟斌的手上了。”谢棠眸子闪了闪:“陛下没有走刑部?”李东阳道:“陛下震怒,这次无论如何,只怕是程克勤都得不了好了。”
唐寅和徐经还在客栈里住的好好的,结果天一亮就看到一队着飞鱼服,挂着绣春刀的人把客栈围了起来。外面有一个锦衣卫小旗在维护秩序,拿着锦衣卫的令牌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退散!”
唐寅本来科举落第,正在屋子里酗酒。被这些人抓起来的时候喊道:“你们做什么?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
为首的那个百户冷冷地笑了一声:“举子算什么?我连尚书都抓过!”
翌日,同在考场担任考官的一位给事中林廷玉,弘治帝上书举报程敏政在阅卷和决定录取的过程中的疑点。他说当时程敏政正在阅卷,听说有人指控他出卖了考题,他惊慌失措,道“或健仆为银泄题”。然后把已经通过了的考卷中答出他出的那道试题的考卷挑了出来,让其落选。这就是徐经、唐伯虎落选的原因。林廷玉指控程敏政销毁证据,这才在礼部审查的时候没有错漏。
“老师,若是事情当真如林大人所说。那么证据确凿,林大人和华大人等为何不在当时就上书奏报给皇帝,而是直到现在才纷纷弹劾。”谢棠问道。李东阳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昨天林廷玉见了傅瀚。”谢棠有些疑惑,这傅瀚又与这次的舞弊案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为他解惑道:“傅瀚想要礼部侍郎的位置。”
谢棠明白了,这是要把程敏政搞垮,自己好补上程敏政的位置。
案件闹得很大,朝野皆知。弘治帝在华盖殿里不知道气得扔过多少杯子。想要礼部位置的人一日日的施压要处决程敏政。但是南直隶一系想要保住程敏政的呼声也难以让他忽视。这些老头子把难题丢给了他,自己却去逍遥自在!真是可恨!
最后皇帝决定午门会审,由三法司,就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审理,自己主审。他一方面暗恨这些大臣在朝堂给皇帝施压,挑战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又恨程敏政怎么能够如此不小心,着实是辜负自己的信任。
在午门审案时,徐经面对皇上和众位官员终于说出了所谓的“真相”。
徐经交待说,他和唐寅去年到北京的时候,仰慕程先生的学识与人品,于是拜他为师,交钱求学。当时程先生还没有被点为考官。
那时程先生给他们除了一些题目。在他们做完了之后,觉得这题目很是深邃冷僻,于是把内容在举子间传阅讨论。后来程敏政被点了考官,会试时出现了先生教过的题目。但这并不能够说是他们买了考题。
最后程敏政被定罪为“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而被罢官。华昶也被以“言事不察”的罪名被除以廷杖。唐寅和徐经则是以“夤缘求进”的罪名被革了举人的功名,又道终身不可科举,一生只可为小吏,以赎徒免除牢狱之灾。
终究,这个世界上的真相难以探查。光明的极致是黑暗,更何况这污浊肮脏的凡俗世界。正义虽然会得到伸张,可是被黑暗陷没的人,却永远不会再次拥有拥抱光明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