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白身影虽是置身满街繁华中,身后更是嘭然绽放于夜幕苍穹之下的璀璨烟火,可却依旧是一身格格不入的清冷,连世俗界最热闹的上元节里,也不能让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息。
即便是隔着人群与长街,即便只是一道朦胧的侧影,可凤鸢还是一瞬间就能肯定看见的这个人是谁——
师姐!
这样清冷如月华的风仪,永远挺直如雪中青松、宁折不弯的背脊,除却师姐再不会有别人。
她疑惑,师姐这个修炼狂魔不是下山历练了吗?怎么也来了世俗界?
眼看着苍栩就要消失在视线里,凤鸢低头看向凤珩:“挑好了吗?”
凤珩看了看凤鸢,又看了看花灯,取下了几只兔子花灯:“选好了。”
凤鸢本以为凤珩这次也会选老虎花灯的,没想到他竟然选了兔子花灯,比之老虎,兔子更加可爱且无害,她险些又笑起来。
但她这次不得不忍住,见着凤珩选好了,付了钱,抱起小白团子,转身就跑了,连身后小贩收了银钱后的上元祝福都来不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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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栩置身人潮涌动中,逆着人流,极为缓慢地往自己住的客栈走。
这是世俗界,没有修真界的危险,但他即便为了不惊着世人,没有随身握着却邪剑,却也没有丝毫的松懈,这是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
因此在感受到身后杀气的那一霎那,他当即便肃了脸色,翻手掐诀就袭了过去。
笙歌鼎沸的街道之上,一道无形的冰寒气息陡然腾空而起,街道两侧成串的灯笼都在霎那间仿佛被疾风吹过,纷纷飘荡,唯独来来往往的行人毫无所觉,依旧走走停停地谈笑着。
那道凛冽气息疾速掠过人流,侵袭向冲袭来的杀机。
可也是杀机涌动而来的同一时间,苍栩便感受到了极为熟悉的气息。
阿鸢!
苍栩还没看见熟悉的月白身影,可却已经下意识的收了手,冷寒的气息在瞬间凌空撤回,而也就是在他翻手收诀的霎时间,杀机骤散,掠起的风随之扬起他的广袖,却又在同时被一道红色身影压了下去。
凤鸢在宗门里向来是着月白衣衫的,苍栩大多时候也只能在宗门里才能见着凤鸢,因此身前多出一道红色身影时,他本能地就要擒住逼近的那人,可熟悉至极的气息却又让他顿住了。
凤鸢便是在这一刹那,冲进了他怀里的。
苍栩一愣之后,便感觉到两人身体紧紧相贴,他想推开凤鸢,然而凤鸢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抢在他开口之前作势大哭道:“夫君,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地抛弃妾身和阿珩!”
开玩笑,都被她抱住了,还想推开?
门儿都没有!
——夫君。
骤然靠近的凤鸢更加紧地抱住了苍栩,仰着头,用那双干净温柔的眼睛凝视向他。
满街的灯火摇晃,她的眼里却唯独只倒映着一道月白的身影。
漫天的雪掠过霞红的灯火,融化为冰凉的水滴落,似有一滴恰好自转动的提花灯笼上滑下,坠落在苍栩眉心。
凡俗喧哗,深渊万丈。
他身在这深渊凡俗,便是有心挣脱,可泥足早已深陷,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滋生狂长的魔障。
可他这一生跨不过的魔障,其实唯独也只有她而已。
也就是在苍栩僵住的时候,就给了凤鸢可趁之机。
她一手牵着凤珩,一手抱着苍栩的腰身,深深埋进了他怀里,更加大声地哭起来:“夫君与妾身成亲整整十载了,阿珩都九岁了,夫君怎么能为了那些莫须有的诬陷就相信阿珩不是你的孩子!还要抛弃我和阿珩!”
第61章 夫君面薄害羞 定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师姐虽是女子, 可身量极高,又素来不似一般女子一样梳妆,只简简单单地以绸带束发或以玉簪挽发, 衣着更是简单到极致的内门弟子规制衣衫, 连出了宗门了都没能例外。
只要师姐自己不扒开衣衫证明自己是女子, 她这样窝在他怀里,唤他夫君,是绝对没人会知道她在骗人的。
三人本就置身热闹的街道上, 凤鸢又故意哭得极为凄惨, 渐渐就有人围着三人指指点点起来:
“公子和小公子长得这样像, 怎么会不是父子呢?”
“仔细看看,真的好像。”
“何止是好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这要不是父子, 那什么才是父子!”
凤珩拎着几盏兔子花灯, 乖巧地被凤鸢牵着,听闻旁人说他和苍栩长得像,他便抬眸看向被凤鸢抱住的苍栩。
他的目光一路上移, 见得凤鸢紧紧地抱着苍栩的腰身, 火红灯光映照下的眼睫微颤, 掩盖住了眼睫之下的晦涩。
他知道她亲近洛迦, 可不仅仅是洛迦,她也亲近她的这位师姐。
微顿片刻,他的目光继续往上, 便瞧见了苍栩此刻的容貌。
苍栩和凤珩并不相似,但两人都有意幻化了容貌后, 倒是真的有几分相似了,尤其旁人又是受凤鸢话里的影响,下意识地觉得两人是父子, 就越看越像。
“瞧瞧,瞧瞧,小公子在看公子呢,那可怜儿样哦,这位公子看着一表人才的,怎么就是个抛妻弃子的主儿呢!”
见着凤鸢抱着苍栩泣不成声,凤珩又可怜巴巴地望着苍栩,已经有女子取出锦帕就要哭了起来。
“两人哪里像了?”有男子看不得女子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厌烦地道,“就那女子说孩子是那位公子的,你们就信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偷了人!”
“怎么不像了?大伙儿看看公子和小公子的眉眼,怎么就不像了?”立即就有人听不惯这男子难听的话,反驳道。
“怎么就像了?”
“哪里不像了?你们这些男人就会帮着负心汉说话!”
众人渐渐吵了开来,连一旁的杂耍也不看了,就盯着苍栩、凤鸢和凤珩三人看。
苍栩清修数百载,何曾这样被人用鄙夷打量的眼神围观过,人群里骂他“负心汉”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还有人在认真劝他不要“抛妻弃子”。
尤其窝在他怀里的凤鸢听着耳边愈演愈烈的争吵,还故意借机用锦帕拭去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时,恶劣地向他笑了笑,然后又情真意切地哭道:
“夫君曾许诺过妾身,要与妾身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也说过要永远都相信妾身的,如今怎就因为那些奸|人的挑拨,就这样怀疑妾身呢!”
凤鸢这话一出,不少女子便如感同身受一般,哀哀地哽咽,责骂苍栩的声音也就更浓烈了。
即便是本朝民风开放,可到底是男尊女卑,女子依附于男子而在,为妾侍悲哀,为正妻也悲哀,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男子口头间的许诺,最后或迫于所谓的现实,或因女子年华老去,那许诺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不知是灯火的缘故,还是众人责骂的缘故,苍栩面色都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
凤鸢暗笑的同时又加了一把火,谁让师姐素日里都一副不染人间烟火的模样呢?好不容易被她逮住一次,不戏弄戏弄怎么行?
“妾身生阿珩的时候坏了身子,不能再为夫君添子嗣——”
她正要哀哀地啜泣,可这次才一出声,唇间便发不出声了。
凤鸢错愕地仰头望向苍栩。
苍栩也是在对上凤鸢惊愕的目光时,才陡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然本能地觉得掐诀太慢,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犹如被什么蛊惑了一般,竟然就那样用手封住了她要出口的话。
指腹下尽是温软,那温软的气息仿佛在一瞬间化作滚烫炙热的焰火,与她身后漫天的烟火一同嘭然绽开,连凛冽的寒风吹来都拂不散他指腹和心里翻滚着的灼热。
围拢在周遭的人见着苍栩这样堵住凤鸢的嘴,本是抹着泪的女子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看看,公子这不是这么在乎夫人吗?”
“我看呐,这分明就是夫妻俩闹别扭呢,哪里是不信夫人的样子?”
“就是就是,看看夫人不过是说自己身子坏了,公子就这样着急,哪里是不在乎了?”
众人的责骂声因为苍栩的动作,轰然化作了调侃的调笑。
苍栩如触火般,极快地缩回了手,白玉似的冰凉耳尖已在寒风里悄然染上了雪地梅花般的残红,可见着她错愕不已的模样,却还是极力镇定着,严厉了声音训斥道:“修士孕育子嗣时伤了身子是大事,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约莫是因为修炼的缘故,修士是极难有孕的,而若是女修士有孕后,又在生产时坏了身子,伤的不仅是身子,更是可能造成修为大跌。
这也是苍栩在听见凤鸢竟然拿生产坏了身子调笑他时这样慌张的原因,虽然凤鸢只是一句玩笑话,可他却本能地害怕,害怕她今日口无遮拦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日她若是生产时应验了可如何是好?
凤鸢也在最初的错愕后意识到,一向不与人接触的苍栩这样拦住她是因为紧张她,然而她根本就不在意,毕竟她才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和谁结侣。
都没道侣,她去哪里生孩子?
不过师姐这副紧张的样子,倒是真的难见,她得意忘形地窝进他怀里,压低声音道:“师姐安心啦,我又不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