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久地仰头望着那百丈危楼,霞光雾色翻涌在头顶间,如有仙人抚顶,结发受长生。
可长生之下,却是无尽无止的孤寒苦冷。
她缓缓收回了视线,心里越发地迟疑退缩起来,低垂的目光间,便见着了立于她身侧的洛迦。
洛迦一袭雪色衣袍立于玉白的登仙梯之下,山头压枝弯的松雪在云海间簌簌滚落,覆了登仙梯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偶有细密的雪滚落至洛迦衣袍之上,却压不住寒风鼓荡。
雪色衣袍猎猎间,洛迦与那云山雾海融为一体,威仪飘渺到似下一刻便要踏破虚空而去。
师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师尊也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凤鸢心慌之际,不由得攥住了迎风鼓来的一截雪色:“师尊,我们一定要回玄天宗吗?”
她仰着头,努力地想要看清洛迦面上的神色,可洛迦身量本就极高,她又年纪尚幼,即便仰着头,也不过才堪堪至他腰际。
洛迦闻得凤鸢的声音,便在转过目光后,缓缓蹲下了身,雪色衣袍逶迤于一地松雪间。
他看着她:“阿鸢不想回玄天宗?”
凤鸢在这时看清了洛迦,他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凛冽的寒风拂过,她握着那雪色衣袍的手越发僵硬:“我......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跟在师尊身边,师尊在何处,她自然也是要跟到何处的,只是这样冷寒的玄天宗让她觉得害怕。
“我只是有些害怕。”她僵硬着指尖攥紧了那雪色。
“为什么害怕?”寒风拂起了树桠上的松雪,那雪飘然坠落在洛迦玉白的发冠间,也染白了他的发。
“弟子前些时日听人说修仙便该要断情绝爱。”
凤鸢的手似乎已经彻底僵了,她却完全没有调动体内灵力:“可若是要断情绝爱,我是不是就不能喜欢师尊,不能喜欢大师兄、二师兄、师姐,不能睡觉,也不能喜欢醉仙楼的膳食了?”
一想到她要因为修仙而丢弃自己珍视喜欢的过去,她心里就一阵阵的难受。
“师尊,修仙便一定要断情绝爱吗?”她试探着问,“若是这样,那我可不可以不修仙,就这样一直陪在您、师兄和师姐身边呀?”
她不愿因为长生而舍弃自己珍而重之的一切。
凤鸢婴儿肥的小巧精致脸颊因为咬唇而微微鼓起,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困惑。
她就这样看着洛迦,期冀又害怕。
洛迦指腹轻点在凤鸢手间,一股润泽如滋养万物的气息便自他体内盈入了她身体之中。
他没回应她,而是问道:“你觉得什么是断情绝爱?”
温暖的气息充盈体内,凤鸢僵硬的手指便回暖了。
她思忖片刻,试探着回洛迦道:“心静如水,不能有任何喜好,不能喜欢任何人,也不能讨厌任何人?”
这是她前些时日里趁着师尊去诲海查探封印时,偷偷溜去醉仙楼听人说的。
可惜她记性一向不怎么好,记不得那人原话是不是这样了,但意思约莫是差不离的。
这便是世人所追求的道吗?
可她不喜欢这样的道。
“那你觉得这世间有人可以做到你所说的这样吗?”洛迦又问。
凤鸢摇摇头:“我不知道。”
至少她做不到。
而且若真有人能做到此般模样,这人又真的还是人吗?
山风拂过宁折不弯的青松,摇落一地残雪,洛迦垂落在侧的广袖上已是在枝头簌簌间铺满了雪意:“仙门中人修炼,大多是为成仙,修仙重修心,若说修仙要断情绝爱,倒也算不得作假。”
他道,“人若真能断情绝爱,的确可以做到无|欲则刚,无欲则无心魔,心魔不生,道心不乱,所习之道自然牢不可破。”
“可人之所以为人,而非草木,便是因有‘我’在。‘我’在,故七情六欲不绝,修仙重修心并非是让你断情绝爱,成为无情无欲的木石,而是要你参悟清七情六欲间的贪着心,断恶修善。”
长风扫面,冷寒凛冽,他掐诀为年幼的她挡住风雪,“阿鸢仔细想想,人若真是如你所言那般无情无欲、无根无源,又如何明善恶、断是非?便仅凭仙门条律吗?”
凤鸢仔细想了想,摇着头道:“要是人人都无情无欲了,那不就都是石头了吗?虽然坚不可摧,却也像是没了神魂的躯壳一样,仅凭律令行事,那样太可怕了。”
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想了想,又道,“那师尊您呢?您也未曾断情绝爱吗?”
她不解:“可您若是未曾断情绝爱,又如何能够时时刻刻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呢?”
她此前虽是未曾随洛迦回过玄天宗,可也一直知晓自己师尊便是仙门之首的玄微仙尊,甚至仙门里并非是洛迦按照律令行事,而是仙门众人以洛迦的一言一行制定出规仪。
这样的境况之下,若师尊未曾断绝七情六欲,有朝一日有了私心,或许也终有行差踏错的一日,到那时,岂非仙门众人也会盲从地错误下去吗?
第44章 幻象 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仙鹤清越长鸣间, 凤鸢的话音都被震得微颤,霜白枝头的细密松雪也一直簌簌落下。
凤鸢周身都盈满了洛迦渡过来的暖意,那足以折竹的千丈银沙飘落她肩头后便消散无踪了, 连丝毫的湿意都没留下, 可坠落在洛迦衣袍发间后, 虽逊了那一袭胜雪衣袍三分颜色,却不消不融,仿若归于混沌虚旷般静止无声。
风雪越来越大, 洛迦注视着凤鸢迷惑不解的目光, 缓缓道:“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洛迦的确并非是断情绝爱之人, 只是他生而为这苍生,是坚如磐石的世间秩序,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牵动起他的喜怒哀乐。
刻意养成的断情绝爱尚可诱之惑之, 可根本不会有情绪起伏的无情无欲却无可撼动。
不是断情绝爱,却比断情绝爱更甚。
他道,“人人都会犯错, 我既非断情绝爱之人, 亦非无‘我’的木石, 又如何料定自己不会犯错?即便我为人师, 为衍苍阁之主,也醒悟己身,可并非如此做了, 便一定不会犯错,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有无法公允, 行差踏错之时。”
他看着她,“也许真的会有那一日,只是为师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时会到来, 所以现在为师能做的,也唯有在能大公无私之时尽好当下之责,而后防患于未然。”
凤鸢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洛迦凝视着她时的平静慈悲神情。
她本是一直以为如师尊这样的仙门之首,便该是断情绝爱且绝不会犯错的。
可师尊却告诉她,世人皆无法断情绝爱,世人也皆会犯错,而这世人之间,甚至也或许会包括师尊自己,所以即便他从未错过,也要防患于未然。
可这么些年岁以来,她却又越发觉得当年师尊会这样告诉她,为的其实不过是教导她而已,毕竟师尊何曾真正动过七情六欲,又何曾行差踏错过?
他就仿佛是仙门之中最不可撼动的规仪所在,即便为仙门苍生敬仰,却也永远严于律己,持身守正,永远不会犯哪怕是丝毫的错。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师尊注定会过得很累的吧。
不过是思绪沉凝的眨眼之间,凤鸢眼前的景象已经如浮光掠影般一晃而过,等再次清晰时,她看见的,已经是幼时的她正在吃力地攀爬皑皑白雪覆盖的登仙梯。
洛迦早已收了凤鸢为徒,那日里他本可以直接带她踏过问魔镜入玄天宗,然而他却带着凤鸢到了玄天宗登仙梯之下,为的便是要她亲身经历一遍宗门收徒大测的考核。
因此洛迦带着凤鸢到了登仙梯之下,解答了她的疑惑后便离开了,只留下她一人过宗门考核,爬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登仙梯。
宗门收徒大测里的每一关考核测验的都是弟子的耐力和心性,而非修为高低,因此那时凤鸢虽是修为低微,却也并不难过这些考核,不过是比修为高的修士多耗费些时辰而已。
只是这登仙梯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她吭哧吭哧地爬到后来,真的累到就差手脚并用了。
但当她趴在登仙梯上望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雕梁画栋时,周身的力气就仿佛瞬间恢复了,师尊说了,他会在登仙梯之上的登仙台等她,而后便带她回衍苍阁见师兄和师姐。
已经过了问心石等诸多考核,只要她爬过最后这些阶梯,就能见到好些时日没见的师兄和师姐了!
云蒸霞蔚间的亭台楼阁如雪雕玉砌,虚无飘渺到不真切。
檐牙钩心斗角的广阔登仙台之上,便是洛迦青山覆雪般的端肃静穆身影。
此刻已又是旭日初升的时候,云雾缭绕在漫山的雪色间,寒风拂过时偶有松雪自枝头散落,旋入了漫漫雾色之中。
洛迦便立在那朦胧雾色之后,一身气息厚重巍峨如不朽山岳,他唤她:“阿鸢上来了?”
凤鸢下意识地要走过去,可也是在她迈步的同时,便见着年幼的自己已经欣喜地奔向了洛迦。
视线里,洛迦蹲下|身,轻笑着接住了扑过去的小凤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