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谢以云后知后觉发现,四周的空气好像在一瞬之间堕入寒冬,冷厉得紧。
却看朱琰脸色莫测,他抬起脚,猛地踹向还没收走早膳的八仙桌,力气如此大,导致整个桌面被掀翻,“哐啷”的一声巨响,杯盏碗筷全部摔到地上!
谢以云吓得跳开一步,她观察朱琰的脸色,这才发现他眼眶有点泛红。
淑妃也是被狠狠吓到,她知道自己儿子秉性,连忙唤来宫女,扶着宫女的手后退,离开碧云轩。
一时间,碧云轩只有谢以云和朱琰。
只听朱琰又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以云总算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八个字,一点都不和善,她敢肯定,如果她把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点,朱琰一定不会放过她。
她颤抖着跪下,想起淑妃的承诺,说:“殿下,昨日娘娘答应奴才了!”
朱琰两步走到她面前,他俯视着她:“我母妃答应的事,又不是我答应的事。”
他连自称都没用上,只用了“我”字。谢以云慌张地眨了眨眼,脑子倒是转过来了:“那奴才去找淑妃娘娘。”
朱琰气笑了。
天知道他花多大的力气咬住嘴唇内的软肉,尝到血腥味才让他冷静下来,可谢以云一句话,轻而易举推翻他仅剩的冷静。
谢以云想走,不对,她居然敢走。
朱琰闭上眼睛,他额角“突突”直跳,被背叛的剧烈愤怒徘徊在他胸腔,他对她够好了,她出去问问,以前那些太监在他手上,哪个能活过三个月?而她不仅活下来,现在有身份有地位,谁敢小瞧紫烟宫的云公公?遇刺的时候,除了他去救她,还有谁留意到一个小太监?
她却不知足,居然想走。
尤其是现在,朱琰好不容易稍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还想着要怎么怜她,结果,谢以云的作为,就像一个巴掌,恶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
他压住翻腾的暴虐,双目猩红,抬脚踹她:“你去找淑妃!”
谢以云摔倒在地滚小半圈,刚爬起来,朱琰走上前,又踹了她一脚,不让她起来,恶声恶气地:“快去啊!”
这一下踹中谢以云的手肘,袖子下的针孔细细密密的疼,她抱着手臂蜷缩起来,朱琰提着她的衣领:“起来,不是很能吗,继续走啊!”
谢以云不敢看他,只是她试着爬起来时,背部又被一踹,她再次摔到在地。
他控制着每一脚的力气,不疼,但充满恶意的戏弄,就是不让谢以云起来。
等看着谢以云不敢尝试起来时,朱琰站在他身边,盯着她:“知道我为何生气么?”
谢以云仰视朱琰。
她以为她提出的只是一个小要求,没想到再一次让她的尊严被朱琰碾碎在脚下。
她只是不想做狗而已啊。
可是,这个角度,突然让她似曾相识,那时候的她刚被逼着跳完湖水,只记得他冷冷地说:“你做狗时是我朱琰的狗,做人时,也是我朱琰的狗。”
“什么时候忘了这条,这条命就不用要了。”
是啊,她作为一条狗,却妄图离开主人,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她下意识把自己团成一团,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低声道:“汪,汪。”
朱琰双目一凝,脸上尽是不悦的神色:“学什么狗叫?”
谢以云哽咽着:“汪。”
朱琰:“我让你说话。”
谢以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眼泪濡湿眼睫,从脸庞上低落下来,只看嘴巴一开一合,却又是:“汪。”
朱琰倒吸一口气,他来回踱步,平时应付朱珉的千百种阴谋诡计,一个都使不出来,他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谢以云,脚步忽然停住。
他有点茫然。
剥开男扮女装长公主的伪装,剥开深宫重重的算计,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懂要怎么对别人好的人。
他最开始让谢以云学狗叫,是存心羞辱她,可是,他都这么久不曾再让她学狗,为什么谢以云会下意识用狗叫回答他,抗拒回答他的问题?
他有点烦躁,纵然刚刚有多少怒火,这一声声狗叫足够让他冷静。
他蹲下来,阴沉沉地盯着谢以云:“起来,我不踢你行了么?”
谢以云小心翼翼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圆圆的眼角往下一压,委屈又可怜,朱琰看得心里很堵,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好像一颗砂粒卡在他胸腔内,左右翻滚都是难受。
他想让她起来,别躺在冰冷的地面,结果一伸手拉她的手腕,谢以云皱眉发抖,朱琰坚持不放手:“我没用力。”
谢以云摇摇头,还是想把手收回来。
朱琰察觉到,他猛地掀开谢以云的袖子,只看细白的手肘上布满针孔,有的还渗着血珠子,难怪谢以云会疼,他立刻松手,沉下脸:“怎么弄的?”
谢以云声若蚊蚋:“试、试药。”
朱琰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她手上的血液,轻声说:“很疼?哪个庸医扎的,我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
谢以云摇头。
朱琰语气一下又不耐烦了:“那要怎么样才不哭?”
谢以云两片没什么颜色嘴唇轻轻一抖,好像在重复几个字,朱琰听不清楚,过去他要是听不清楚,会让别人说大声点,也没人不敢不说大声,但现在,他主动低下头去听。
只听谢以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但这三个字,却直戳他的胸腔:“让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古有七步诗,今有七步狗(狗头)
这章肥吧,嘿嘿
32、第三十二章
前人常云,苦尽甘来。
在试药的痛苦结束后,谢以云昏昏沉沉睡着时,梦到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带两三件自己的衣服,她站在宫门口,师父和师娘不用躲避贵妃的追杀前来接她,小林子和绿柳出来送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喜。
她彻底和皇宫脱节,跟着师父师娘到山里一个小屋子生活,她穿上一件藕色短袄,头上簪着细碎的小花,师父早给她物色好一户人家……
才睡了一个时辰,天色刚亮的时候,她的眼皮有感觉,立刻睁开眼睛,嘴角还有美梦带来的笑意。
一想到能离开,即使身体再累,她很亢奋,拖着刚痊愈的身体,起来忙上忙下。
宫女姐姐见到她这么兴奋,打趣道:“你是在耳房捡到多少银子啊?”
谢以云有些腼腆地笑笑:“没有没有。”
不是捡到多少银子,她得到的是无价之宝。
她在阴翳的黑夜里太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然而,这种兴奋,持续到淑妃面前,在她说完自己这个小小要求后,淑妃皱眉犹豫了,她满心满眼地期待淑妃回话,只等她这一点头,可是,淑妃却抬起手,对她身后说:“琰儿你来了,正好,我还想让人去找你呢。”
朱琰来了。
谢以云稍稍往后一看,又很快收回目光,她想,淑妃已经答应她,再怎么样,不该出尔反尔,可是她却不知道,上位者对下等人的承诺,往往想一出是一出。
所以,朱琰眼珠子往下一瞥,对她说:“我母妃答应的事,又不是我答应的事。”
好不容易看到的皎洁月色,又一次被漫无天际的尘沙乌云催压。
谢以云也犟了。
她第一次没有像一条狗一样顺从朱琰,一回回想爬起来,虽然一次次被踹倒,她可以一辈子不爬起来,但是她就是爬着,也要离开紫烟宫。
她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让我走。”
朱琰在听到她的呢喃后,顿住。
察觉朱琰没有动作,她拖着身体,一手一个印子朝前爬去,像挣扎着破茧的蝴蝶,只要挣脱这一身束缚,她就能展翅而飞。
可是,她爬了两步,面前又出现一双缂丝盘花的鞋面,她对鞋面盘花很熟悉,她过去每天早上服侍朱琰起床时,会捧着这盘花的鞋子送到他脚下。
她咬咬牙,往左,那鞋子就朝左跨一步,她往右,鞋子又朝右挪动,彻彻底底挡住她的路。
谢以云手指抽了抽,缓缓闭上眼睛,她在等朱琰对她的惩罚,仔细想想,她今天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朱琰的脾性。
朱琰折磨宫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谢以云每每想起,都会从骨子里感到寒冷。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在她身上,她挣扎着抬起眼睫,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根葱白的手指,指腹正轻轻触碰她的眼睫。
她眼睑抽动,眼睫颤抖,泪珠子像落在花蕊上的朝露,因凝聚过多不堪其重,倏地掉到白皙的脸上。
朱琰的手指顺着泪珠下移,落在她下颌处,两指一用力,逼迫她仰起头来。
谢以云眼珠子朝下一转,避开他的目光。
却听朱琰命令:“看过来。”
谢以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朱琰歪着头思考着,好像是在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按照我以往的习惯,你现在早该死上几百回了,不对,我对忤逆我的、令我愤怒烦躁的人,会让他们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