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对她无法防备,也不讨厌这么一个准备取走他性命的人,在他身边晃悠。
甚至是……
慧和说不清楚,但他相信,并不是因为他修炼的缘故,虽然他淡然对待死亡,但总不至于欢迎死亡。
他按下心头的起伏,下了山。
他身上盘缠并不多,只有一封师父去世前留下的信,到禹洲州府,能得知府的帮忙。
好在寺庙离州府不远,徒步三天能到。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里,慧和宿在树林,他取水回来,正要躺下时,忽然发现自己摞好的稻草上,放着一个藤条编的头环。
嫩叶上,仿佛残余一点温度。
二
再上路的时候,慧和更加留意周身。
少女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往往在他留意之前,就销声匿迹,终于,他在一家茶棚停下来时,又看到少女。
这回,她肩膀上搭着一条抹布,将路人引入茶棚。
如今乱世,不讲究女子不得抛头露面,贫苦人家的女儿,不是嫁给高门大户当小妾,就是像她这样,在茶棚面馆秀坊等地,谋一处生计,这还算体面,更多女子不管是不是自愿,去了那烟花之地,便是命途多舛。
只看,她如男子般束着头发,露出又白又嫩的脸蛋,一双乌圆的黑色眼睛,眨眼时,睫毛扑闪如蝶翼,灵动又清丽。
她看到他后,露出个微笑。
有些狡黠。
好像两人在捉迷藏,但他一直找不到她,回头一看,原来她在他的必经之路等着他。
慧和轻轻摇头。
因她的存在,来这个露天茶棚讨一口茶的人,越来越多,她来去自如,有人想要与她多说两句,她四两拨千斤,绝不叫人占便宜。
茶棚的东家喊她:“以云,茶水煮好了吗?”
她“诶”了声,跑到后厨。
慧和听到东家的喊话,才缓过来,原来她叫以云。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他目光微凝,终究站起来,把一个铜板放在桌上,戴好蓑帽,走出茶棚。
而以云忙完出来后,已经看不到慧和的影子。
她知道,每个世界的他,因为当个世界需要的人设,性格有所不同,不像上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他,对人待物,总是淡淡的。
他的心,是存放苍生的地方。
想在他眼底留下一点波澜,很困难。
当然,以云还是想亲眼看着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茶棚的工作是日结,这一日来吃茶的人并不少,以云拿到了十文铜板为报酬。
铜板被一条绳子串在一起,她提在手上,走路时有些细碎的叮铃声,声音很快停止,因为面前,四五个男人拦着她。
早在以云在茶棚时,他们就盯上她。
“嘿嘿,小姑娘,”其中一个男人笑起满脸褶,“你一个人,在茶棚累了一天,怎么才赚十个铜板啊!”
“叔叔这里有一份更好的工作,按你这姿色,日进几两银子,都是有可能的!”
以云打量他们:“我不想要呢?”
男人还是笑:“这可由不得你了,你要是不听话,皮肉可就有得疼。”
不出意外的话,这地方是青楼。
她看眼身后,路被堵了,而且这里偏僻。
她把铜板揣身上,脸上带着一种天真:“那好吧,我就去看看。”
那男人也没猜到她居然会答应,一方面有点警惕,另一方面又觉得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打得过四五个大男人。
他自信她耍不了花招。
他正要去抓她的手腕,这时候,却有一粒石子破空飞来,狠狠打在他手腕。
男人疼得后缩,骂咧朝石子来源方向看去——竟是一个穿着蓑衣,戴着帽子的和尚。
和尚闭着眼睛,一手端着放在胸前:“阿弥陀佛。”
男人骂了句:“秃驴,你要是识相,就不要来扰爷的生意!”
说着,其余男人朝和尚扑过去。
却看和尚身手敏捷,他一只手始终放在身前,只用另一只手,接住招数,躲开攻击,在帽子被掀下来的时候,他仍是垂着眼睛,俊美的容貌上,带着慈悲。
几个男人却在他手上吃尽亏,疼得嗷嗷叫。
那些人才知道他不好惹,忙后撤。
以云自始至终,都抱着手臂,倚在树干上,等他收拾完那些人,她忙拍手:“好厉害!大师好厉害!”
慧和:“……”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大师,他没什么感觉,但她喊这句,就莫名有些调侃。
她对他有种没来由的熟稔,但不知道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怎么能对别人没有防备心。
思及此,慧和不由叹息,说:“施主,即使功夫再高,防人之心不可无。”
以云走到他身边,仰着脸看他,满心满眼的信赖:“这不是有你吗,我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防人啦!”
见慧和仍不为所动,以云接着说:“我哪里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毕竟一天能赚几两银子呢,我都心动啦,要不是你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
慧和轻轻抿着嘴唇。
以云捧着脸,凑近他:“大师,带带我呗?”
就这样,一个小意外,以云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边。
那天晚上,慧和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一个头环,藤条有些枯萎,嫩叶也焉下来,所幸还没全部坏掉。
他将头环递给以云。
以云问:“你不喜欢吗?”
慧和禁不住,说:“众生皆有命,若你不折断这截藤条,它不会这么快枯萎,不可以因喜欢,就强将它折下。”
若是真情实意的欢喜,当是克制。
以云听罢,低下头,脚尖点地,身子侧着,小声说:“大师说得对,我错了,我就是想送给你。”
她有点忸怩,好像还委屈了。
慧和将剩余的话都咽回去,她只是个小姑娘,他这样说,很是苛责。
却看小姑娘突然踮起脚尖,把头环放在他头上,藤条的重量很轻,带着青草余留的芳香。
慧和僵住,问:“这是缘何?”
以云后退两步,欣赏他:“因为你戴着好看呀。”
慧和心念一动,目光如流萤闪烁。
他刚想说,好不好看仅是外表,以云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说:“不然你脑袋秃秃,我看着总有点不习惯。”
慧和:“……”
145、秃驴篇(中)
三
慧和把帽子压得极低,迎面只能见他的下颌,嘴唇微抿。
以云背着双手,倒退着走,试图观察他的神色:“你,生气啦?”
慧和脚步一顿,拄着竹蒿继续走,他声音低沉,回:“不曾。”
以云:“……”
她以为,这厮现在是个温和的闷葫芦,她就能占点嘴上便宜,原来还是不成,脾气大着呢。
不然,怎么在她说完“脑袋秃秃”后,大半天过去,他就闷头赶路,什么也不说呢?
以云憋着笑说:“大师,佛曰众生平等,是也不是?”
听到她与自己说佛法,慧和这才稍稍抬头,露出帽檐下的眼睛,漆黑的眼瞳里古井无波,深沉致远。
他回答:“是。”
以云继续下套,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之前那些想拐卖我的男人,大师生他们的气吗?”
慧和气定神闲,说:“贫僧不曾生过他们的气。”
得了,以云摊开手:“那就是了,别人骂你秃驴,你不对他们生气,为什么我说你脑袋空空,你就要生气呢?”
“你这不就是有违众生平等的佛法吗?”
慧和:“……”
以云逮住好玩的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神情,说:“就算你说不气,可是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在我看来就是生气……呀!”
她一直在倒退走路,脚踵踢到一块石头,差点被它绊倒,慧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却也很快放开她。
他手掌竖着放在身前,稍稍一鞠:“如此也罢,贫僧是否生气,全依施主之言。”
这句话承认得,没有不情不愿,只是他不想与她争辩,被迫承认自己“生气”。
看着是个软和脾气,实际上,他还是犟。
以云说:“倔驴。”
她撇下他,独自沿着山路跑下去。
慧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朝前跨出一步,很快收回,只在泥地留下不深不浅的草鞋印。
不承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这下倒好,她的影子消失在丛丛竹林里。
慧和轻轻叹口气,念了句佛号。
他向来心如止水,一边轻声诵经,一边朝前走着。
天很快黑下来,为了早日到禹洲州府,他走的不是官道,而是人迹罕至的荒野,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隐隐有几声狼嚎。
慧和本来闭着眼睛小憩,蓦地睁眼。
他站起来,往前后望去,没有那个少女的影子。
荒郊野岭,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人烟,如果没有,是否要独自一人挨过漫漫长夜,虽然似乎有武功傍身,到底是个女子,要是真遇到豺狼虎豹,遇到险恶用心之人,怎么躲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