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挑奴婢的事,周伯会带你去。”
司以云这才敛起目光,回:“奴谢过世子爷。”
一走出司以云房中,李缙便又是那般的温润清朗,他款步坐到轿子上,一路无事,回到齐王府。
屏退左右,李缙站在案几前。
他俯视案上,笔墨纸砚在漆黑的眼里留下浅淡痕迹,过了一会儿,眉头缩紧,眼睑轻动,眼眸里静物也动起来。
风起云涌。
他抬手轻轻捏耳垂,烦躁地“啧”了声,沉声道:“周四!”
三息之内,一个暗卫站在窗外,李缙轻吸一口气:“去,盯着她挑什么奴婢。”
话音刚落,他又改口:“不,把奴婢都安排好,不可出差错。”
窗外的暗卫恭敬行礼,影子消失在暗淡的光线中。
吩咐完这件事,好似不再遏制自己,向本能屈服,李缙终于出口浊气,他松开眉头,绕过案几,他端坐好,慢慢翻开公务。
而司以云并不知道,因她提出要挑奴婢,李缙做的安排。
她只管将养身子。
皇宫那边动静没那么快,或许觉得,耗费大力气培养的密探,还没发挥作用,要么枉死,要么惨死,还揪不出齐王府的错,太亏。
因此,她难得清闲下来。
等过了半月,将先头亏损的元气补足,她在宅邸管事周伯的带领下,见到可靠的人牙子。
人牙子一共带来八个女孩,都在十五岁的年纪,任她吹得没边没际,司以云的目光一一略过她们。
她们面容恬静,颇是可靠、稳妥的模样,可是在这些女孩身上,她看不出活力,一个个,比她还老成。
她还是有点想念碧螺。
“行了,”打断人牙子的话,司以云站起来,对周伯说,“我出宅邸去看看吧。”
周伯脸色有点青,说:“云娘子,这些女孩,是老奴千挑万选的,出去外面挑,一定没有这么好的!”
司以云不和他客套,只说:“世子爷答应过我,我可以自己去挑。你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去请示世子爷吧。”
这语气,倒真恃宠而骄,直叫人不敢再反驳。
周伯和人牙子面面相觑。
司以云站起来,笼袖跨出屋子,周伯连忙追上去,不敢再劝,只是不知道朝哪里打个手势,非常隐蔽。
在周伯和两个仆妇的陪同下,司以云坐着马车出宅。
上回出宅邸,还是端午的时候,转眼都到秋末,眼看秋风萧瑟,落叶飘飘,总让人心里陡然颓唐。
司以云收回眺望的目光,转身进入人牙子贩所,人牙子还跟着喊:“娘子留步,这里脏得很!”
司以云不讲究这些,仔细在贩所看一遭,也没有在意的,干脆出门寻别的人牙子。
周伯跟在她身后,辗转周折好几处,都没见司以云确定要买的人。
周伯脸上汗水越来越多,司以云见着,不由奇怪:“天气这么凉,怎么周伯还掉汗这么厉害?”
周伯尴尬地笑:“老了,跑不动,只怕没法跟上云娘子的步伐。”实则因为司以云几番辗转,他们根本安排不来,无法完成命令,遭殃的还是他和周四。
司以云不察,只顾着找合眼缘的。
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日她始终挑不到想要的丫鬟,回宅邸的路上,却被拦下。
人牙子的贩所都在京郊之外,这里有些流民群聚。
这几个月,两广大旱,赈灾不力以至民不聊生,流民沿途来到北方,卖儿鬻女,实在穷苦。
拦住他们的是一个妇人,妇人横在马车前,病入膏肓,所剩之日无几,只道吃不上饭,求贵人收留孩子,别让孩子们饿死,她无所求。
两个女孩面盖尘土,泣不成声。
周伯在赶她们,司以云叹口气,道:“这两个孩子,我买了。”
一个女孩十六岁,一个女孩十四岁,如果她不买,她们或许会成京城达官贵人家里的小妾,命途多舛。
不过,司以云想,她一个外室,又有什么资格唏嘘呢?
回到宅邸,两个女孩换身干净衣服,模样清秀机灵的叫喜宝,稍微甜美文静的叫乐宝,若非天灾人祸,也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在苦日子的摧磨中,被迫长大。
司以云本不打算给她们改名,乐宝哭着说:“我和姐姐若再用本来的名字,只会想起父母,不由伤心,恳请娘子给我们改名字。”
司以云应她们的要求,喜宝改成喜鹊,乐宝改成黄鹂。
与其说是奴婢,司以云更将她们当妹妹。
一潭死水的日子总算有新花样,黄鹂会编毽子,五彩斑斓的羽毛,厚实却不过分重的底座,踢起来很痛快。
庭院里,司以云本来坐在上首,看黄鹂玩抛足戏具,喜鹊却拉着她,让她踢。
司以云摇摇头:“不成,我好多年没踢毽子。”
喜鹊声音不像黄鹂那样清脆,有些沉:“云娘子才双十年纪,怎么一副动不得的模样?正是多年没玩,才要试试嘛!”
拗不过她,司以云提提裙摆,确定活动无虞,手上捧着漂亮的毽子,她轻轻闭上眼睛。
毽子抛起来的时候,她睁开凤眸,不再迷离慵懒,而是灵敏锐利。
脚一抬,伴随着“哒”的一声,第一下踢中。
身体好像有记忆那样,很快抬脚,姿态袅娜,提起的裙摆像翻滚的浪花,在空中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直让喜鹊黄鹂叫好。
霎时间,周围一切慢慢褪去。
司以云的眼中,只有那个毽子。
她突然听到自己有节奏的呼吸声,浑身轻飘飘如羽毛,与空气融为一体,毽子抛到半空中,羽毛抚过空气,留下轻轻震动,奏鸣成乐,滑过掌心。
丝竹悦耳,管弦呕哑,周围不再是空荡荡的宅邸,而是教坊司里的叫好声。
她只管心无旁骛,把这毽子踢好。
其他都不用理会。
因为踢完后,妈妈不会为难她,她捧着彩头,长裙迤地,奔于长廊上。
去追那一曲若有若无的笛声。
直到奔到长廊尽头,白光刺眼,亮得她眯起眼睛,对面那艘画舫上,少年芝兰玉树,垂眼吹笛,那玉质的手指,竟比玉笛还要美。
司以云流汗了,汗水混合着流到她眼睛里。
她却毫无察觉。
甚至没有留意喜鹊和黄鹂的声音消失了,她的眼中只有那个毽子,一个旋身,衣摆翩翩,姿态倩倩兮,落蝶羽化而去
忽然,她踩到石子,身子不可控地往一旁倾倒。
司以云猛地撞入一个怀抱中。
她抬眼,看着那少年已然长开的眉目,如水墨留白,疏朗俊逸,天下无双,她眼睛迷蒙,嘴唇轻启:“爷……”
这是她的光。
来到她的身边,至此,逐日亦不再是空谈。
李缙捧着她的脸,他目中微微闪烁,在大白天的庭院中,倾身吻下,由一开始的温柔缱绻,直到疯狂掠夺。
他猛地抱起她,踢开房门,从胸腔里发出轻笑,司以云的耳朵贴在他肩膀处,听他道:“很美。”
她鬓角蹭他华衣,声音带着颤抖:“美吗?”
李缙将她放在桌上,手指揩去她脖颈上的汗水,眼眸却渐渐深重,从鼻腔里淡淡地应了声:“嗯。”
司以云轻轻喘息。
李缙咬咬她耳垂:“比任何时候,都美。”
他嘴上是这么说,手上却不留情,急切与慢条斯理,仁慈与狠戾,在他身上不成矛盾,又优雅又大刀阔斧……
司以云想起教坊司的妈妈曾说过,男人在床上露出来的那一面,才是最真实的。她曾以为李缙的温柔是伪装,霸道才是本性,但今日,这种认知又被颠倒了。
或许,他不矛盾,柔与刚并济,都是他。
她难以看懂。
但又有什么妨碍呢。
她都是乐意的。
……
夜已深,沐浴过的李缙,发尾还有点湿润,他熟练地随手盘起,浑身舒松,撩起海棠色床帐看身后帐内,女人早不堪承受,熟睡着。
诚如第一次撩开纱帐看到的景象。
她面颊红润,呼吸绵长均匀,身着中衣,露出的肩头圆润如玉。
李缙见过无数美人,但唯独以云,让本不打算碰任何女人的他,破戒了。
好像是冥冥注定。
喉头上下滑动,他放下床帐,转身走出房间,周四正在外头等他,李缙只问一句:“喜鹊黄鹂,哪里来的?”
周四跪下:“属下办事不力!”
李缙说:“自去领罚。”
只是领罚,看来世子爷心情不错,周四不由道:“多谢主子。”说完,便退下,消失在庭院中。
李缙慢慢走下楼梯,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彩色毽子,端详好一会儿,抛起来,接在手里。
回到齐王府,他没什么心思处理公务,隔了一会儿,叫来伺候的小厮,但是把小厮叫过来后,他又盯着公务,不下命令。
直到过了半炷香,李缙合上书,与那小厮说:“去拿玉笛。”
小厮有些欢喜:“爷终于要吹笛子吗?”
可他说完,才发觉李缙神情没有波动,他忙不迭地住嘴,乖乖去取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