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虽是处在地牢底层,然而布置却还算完整,床榻,桌椅,边上还有个木架子,上面摆了许多药瓶和绷带一类的物件。
屋子的门边和床边,各有一个守卫,桌前还立着一个老者,瞧着模样是个医者。
床榻上一动不动躺着的便是梁晖了,他已然瘦得皮包骨,置在被外的手上每一个关节处都有淤青,显然之前有受过刑,整张面上泛着死气,气息微弱,苍白的不似活人。
他闻声微睁了双目,却不曾朝门边看来,眼中只是一潭死水,仿佛对人世没了一丝丝眷恋。
守卫和医者朝着付久珩和韩玄彰行过了礼,付久珩朝着床上之人道:“梁晖,有人要见你。”
梁晖目光呆滞着,半点反应也没有。
钟瑜看着已然一只脚迈进了棺材的梁三公子,叹了一声,道:“梁三公子,好久不见。”
死水一般的眼瞳因着这一声微微有了焦距,他极缓慢的转过了头,看向了门边立着的几人,先是看了一眼钟瑜,随后看向了付久珩。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勉强虚弱着道:“世子,看来你当真走投无路了,竟连个不相干的小女子都请过来当说客了。也不曾想,我有今日,便是拜她所赐,我只恨不得杀了她才好,又怎会听她所言。”
付久珩并不动怒,淡然的回道:“她当日射了你两箭,不过是为了自保。就如同你和她无怨无仇,可你当时依然得下手杀她一般。这个道理聪慧如你,怎会不明白,何况后来她还放了你一马,饶过了你的性命。你没理由恨她,也并不恨她。”
“即便如此,可她是你的女人……和你们付家有关的人,我都恨。”
付久珩正欲再言,钟瑜却拉了拉他,道:“我想和梁三公子单独待一会儿。”
他如何能放心留她一人,当下道:“不可。”
钟瑜恳切的望向他,小声道:“你在这,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我岂不是白来了?也白白被一层和二层的那些东西惊了一场。”
付久珩犹豫半晌,看了看床上的人虚弱苍白的模样,这才道:“好吧,你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掉以轻心。”
钟瑜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边上的医者和她交待了几句,付久珩手一抬,便带了韩玄彰和其他几人出去。
室内安静了下来。
钟瑜弯下身子抱起一只木凳,到床边两步距离处放了下,随后坐了下来。
“钟瑜,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钟瑜微笑,望着他的目光恬静而坦然,道:“世子说的对,你不恨我的,也不想杀我。要说胁持我做人质,倒还有几分可能,不过依你现下这样子,只怕也难。”
她初进来时,梁三公子听闻她的声音,不过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若他当真如他自己所言,怨恨她射了他那几箭,这一眼应是包含着恶狠的恨意才对。
梁晖未再言语,静默的躺着,缓缓合上了双目。
钟瑜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梁晖不为所动,仿佛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听不到任何话语,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就不想知道,我明明和宋元京在一起,怎么转眼便跟在了世子身边?宋元京是你的好友,你就不关心他吗?”
听得此言,梁晖终是慢慢睁开了双眼,宛若死水般没有生气的眼睛看着钟瑜,依旧一言不发。
“这件事说来话长,说来确是我对不起小宋公子。我是半路被认回钟家的,你也知道,可与你不同,你是男子,可以靠着自己在外行走。中了举,又有战功,在外帮了家里挣得了脸面,梁大人看中你的才能,虽不说是出自真心,但待你总归是不薄。
可我……”
钟瑜极淡的笑了下,苦涩的道:“我不过是个妾室生的女儿,钟将军连长在自己身边的钟紫茜都不甚在意,何况是在外面生活了十几年的我。而我的亲娘,施姨娘,她满心的名利富贵,面对自己‘害死’的女儿突然复活了的这件事,她可生不出多少爱怜来。
所以,我就想着,找一个可靠的人,不求他多爱我,只求他为人正直,能善待于我,让我离了钟家从此过上安稳而平凡的生活便好。”
身世飘摇的女子,这一抹小小的愿望,并没有过错。
梁晖出神的望着虚空,这一番话令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时他的母亲生了重病,他寒窗苦读十年,却不得不放弃了考举和习武,转而去渡口帮人做活,每日早出晚归,可依旧凑不够治病的钱。
走投无路之时,人便也要不得脸面了,于是他厚着脸皮上了梁家认亲,这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梁家的主母不仅未许他进门,还让人放了狗撵他出去。他被推搡着趴在地上,雨后的路上满是泥土,他的嘴里和身上都是,而唯一的一条裤子,也被狗撕咬破破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的父亲梁大人就立在一边看着,满脸笑意的为妻子顺着气,嘴里哄着她,说不相干的人不配惹她生气。可他是那么傻,他还想着也许父亲能念一点旧情,给母亲一些看病的银钱,便尽了全力赴上去求他。
后来可想而知,他被他的亲生父亲一脚踹倒在地,随后被小厮丢出了梁府。
那时的他,也和钟瑜一样,想着有谁能救救他,将他从这逆境之中带出来。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梁晖眨了下干涩的双目,道:“所以你看中了元京。”
“是,小宋公子真是极好的人,我当时是真心要嫁予他的,只是……命运弄人。不过这样也好,我愧对于他,小宋公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将来他一定会娶一个与他真心相爱的,善良美好的女子。”
梁晖看着钟瑜,道:“当时你们的婚事为人所阻,说的便是世子吧。”
钟瑜点了点头。
梁晖一直没有表情的面容浮上了一缕淡淡的忧伤,他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出神的道:“其实你不必自责,不怪你的,不怪你……你只要好好的,于他而言,便够了。”
他怔怔的模样,与其是在说宋元京,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钟瑜蹙眉看着他奇怪的神情,有些不解,许久后方道:“元京在他人的眼里,虽是个有些憨直之人,可他的心性,比谁都开阔,我相信一定有他的缘分在等着他。”
也许是聊到了宋元京,也许是钟瑜讲述在钟府的艰辛令他生了共情之心,两人之前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梁晖仔细的瞧了钟瑜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杀了我?”
钟瑜坦诚道:“下不去手,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次,我虽与你不熟,可心下一直觉着你是个热心善良之人。加上你当时受的伤不轻,于我们逃亡应也是无碍,便想留你一条生路。”
梁晖咽下喉间涌上的鲜血,面上依旧是一副淡漠,又道:“你把知道的都说了,还拿什么来让我说出你要的东西?”
钟瑜敏锐的发觉了他的动作,想到医者出去前和她交待过他的伤势,她起身走到放药的木架子前,按着之前医者当时说的,找到了一个小白瓶,倒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出来,回身递到了梁晖的口边。
梁晖病了这么久,对这个小药丸也熟悉了,看也未看,便吞了下去。不一会儿,药起了效用,五脏六腑间的疼痛渐渐平息了。
钟瑜坐回了小木凳上,微笑着道:“我知道的,可远比你以为的多。”
梁晖眼中一片虚无,似是服了药有些累了,面带疲惫的望向一边,不欲再言。
“你曾和我提到,你有一个爱人。若是我猜的没错,这个人便是贞妃娘娘。”
第118章 她已然不在了,都无所……
梁晖一瞬间仿若雷霹, 一双灰暗的眼瞳愕然的睁着,震惊而呆滞的望向了钟瑜。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烛光昏暗,女子浅笑着的姣好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中忽隐忽现, 梁晖怔怔的望着她, 想在那张面容上看出一丝犹疑的破绽来,可美丽的女子只是不急不慢的浅笑回望着他,面上只有自信和从容, 。
许久, 梁晖缓慢的调转回了目光, 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曾和我提过,与所爱之人不能相守。这句话我当时听过便抛到了脑后,可近来细想, 却觉着越想越奇怪,究竟是什么女子, 依你梁三公子如今的地位,依然可望而不可求?
再者, 青州途中遇刺,你反复强调对付氏的怨恨,你这恨意来的不明缘由,我左思右想,付氏并不曾亏待梁家,也不曾亏待你,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恨付氏, 宁愿牺牲梁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也要杀死付氏唯一的后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些迷团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
钟瑜停了下来,笑盈盈的看着他, 道:“直到前几日,我忽的想明白了,那时你中箭倒地,呢喃着的是什么。”
当时梁三公子倒地不起,钟瑜满心惊惧,一边忧心付久珩的伤势,一边还要顾忌着防备他有诈,虽是看到了他嘴型微动,极轻的声音似乎说了什么,可听的并不甚清楚,也未来的及做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