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骂道:“任谁遇上赵宸那小崽子都能被他气出好歹来!”
眼瞅着她余怒未消, 甚至愈演愈烈,周嬷嬷赶紧劝道:“陛下年轻气盛,又身处九五至尊之位,平日里左右皆是阿谀奉承之辈,便任性妄为了些, 只他好歹与娘娘是嫡嫡亲的祖孙,又怎的真会与娘娘置气呢?”
“他那仅是与哀家置气的模样?”太皇太后眉眼一横,许是念及旧事, 当即咬牙道,“瞧他对哀家那深恶痛绝的态度,恐怕他恨不得没有哀家这出身卑微的祖母!”
“这小崽子与他那白眼狼的父皇沆瀣一气,一门心思的只认萧琼华那贱人为亲,又如何会将哀家放在眼里!”
“娘娘慎言!”周嬷嬷如惊弓之鸟般急声阻止道,“倘若让人将娘娘这番话学舌了去,陛下定会怪罪!”
其年太皇太后入宫,因姿容妍丽,又直率坦诚,颇得圣心,得封昭仪。萧琼华正是中宫皇后,绕是多年无子,成宗帝也因其素有贤德,而尊敬备至。
太皇太后年少又心性不稳,听了旁人的口蜜腹剑之语便侍宠生娇,待生下先帝后,更是气焰嚣张,骄横跋扈,也因此惹了成宗帝不快,逐渐冷落于她。
哪知太皇太后为了复宠,竟效仿前人试图通过生病的孩儿来博取成宗帝的怜惜。奈何她下手失了分寸,害得仅有一岁的先帝受寒而高热不退,险些丧命。
成宗帝大感失望,果断将先帝抱给萧琼华抚养,同时记在她的名下,是为嫡子。
按理说,先帝懵懂,不知旧事。然而后来他无意中听到老嬷嬷们嚼舌根,才晓得自己年幼时还有这般惊险万分的遭遇。
先帝聪慧,也未声张。此时他在宫里已有可用之人,多番查证后确定确有其事,对生母的孺慕之情渐渐便散了大半。
此后太皇太后又凭借她生母的身份,多次唆使先帝为一己之私行不仁不义之事,长此以往,母子之间再与丝毫亲情可言。
周嬷嬷又道:“陛下受先帝影响颇深,为着那些个陈年旧事,他父子二人本就对娘娘误会颇深,您莫要再雪上加霜了。”
“难道哀家所言,尽是胡诌不成?那萧琼华蛊惑得我儿不认生母,不顾外祖,其心可诛!”
“娘娘糊涂!”她冥顽不灵,周嬷嬷甚感疲惫,“先帝与娘娘尚且能和平以对,为何陛下每每却剑拔弩张,丝毫不顾忌言官诟病,娘娘就未曾想过其中缘由?”
许家祖上三代为农,至其兄许清高中进士后才得以光耀门楣。太皇太后出身乡村野舍,自是见过权力的诱人之处,她又心高气傲,自小便立志要做那人上之人。
听周嬷嬷的一番话,太皇太后再是糊涂也明白赵宸为何看她不起,当然,她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哀家怜赵宸势单力薄,为其笼络人心,何错之有?”
“再则,许家生了哀家,养了哀家,有此功绩,还不够资格世代荣华?赵宸不喜外戚势大,他却不明白,有我许家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才是他帝位稳固的保障!”
太皇太后自觉与周嬷嬷话不投机,懒怠再与她掰扯,忽而想到那些礼部呈上的贵女图,她道:“将哀家挑选的那些女孩儿画像拿过来。”
得了吩咐的宫婢将画像依言奉上。
太皇太后随意打开一卷,也不知是谁家女儿,眉目泛着水光,波光滟滟,荡着无边情思。她忽而心下涌起一股燥意,随之怒不可遏的将那画卷狠掷在地,“竖子不堪!妄我为其谋算筹划!”
周嬷嬷与太皇太后多年主仆情谊,自然是不忍看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她使唤宫婢将散乱在地的画像收走,才语重心长道:“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皇太后一掌拍到桌沿上,“哀家还需如何忍耐?!”
“自进了这皇城大内,哀家哪一日不曾忍辱负重?”到底上了年纪,稍一动怒,她的额角就如同被拉扯一般的疼痛,太皇太后缓了缓,歪着身子靠在迎枕上,“你也瞧见了,哀家愈是退让,赵宸便愈发得寸进尺!若非哀家前世造孽,否则今生怎会遇到这对父子与哀家作对!”
“待陛下年岁稍长些,知了人事,定会明白娘娘的良苦用心。”周嬷嬷道。
“哼,”太皇太后面带讽意道,“先帝爷长在萧琼华膝下,被她养成数典忘祖、贪慕权势之徒,赵宸耳濡目染,如今哀家还能指望他的心思有所转圜不成?”
“哀家算是看明白了,遑论如何掏心掏肺,哀家都休想得到赵宸的一句好话!”太皇太后冷静不少,她沉声道:“寻个好日子,将哀家看中的那些贵女都迎进宫来!”
“如花美眷在前,赵宸当成做得了那柳下惠?!”
周嬷嬷却道:“陛下已为此事与娘娘嫌隙颇深,不若暂且揭过不提,待日后陛下有了选妃的心思,自会主动与娘娘谈起。”
忠仆苦口婆心,太皇太后却不以为然,“许家如今被赵宸频频针对,若哀家再不为其谋算,想必假以时日,便是江河日下之景。”
“况且赵宸幼时被批命为短寿之相,如此这般,哀家还得为江山社稷着想。”
周嬷嬷闻言,只觉心里发苦,先帝在时,陛下之事皆为密幸,眼下却让太皇太后口无遮拦尽数道出,她始料不及,只得补救道:
“陛下而今神采奕奕,又气宇轩昂,定可保我大殷国祚绵长。”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心有不屑。
…
宝慈宫的算计,赵宸自是不晓得。
他白日里耽搁了些许时辰,近日又是多事之秋,各地呈上的折子多如牛毛,堆满案牍。
自打用了晚膳,他伏案批阅奏折至子时才尽。
渐渐的室外起了风,浸着凉意从宽大的雕花隔窗缝隙窜进福宁宫内殿,带起些微声响。
烛火摇曳,博山香炉沉静而又缓慢的吐露着杳杳青烟。
赵宸换上轻软的寝衣,待梳洗妥当,随手拿过一本还未读完的书卷,将将靠上榻,眼角余光瞥到置于小几上的那只紫檀雕花方盒,他唇角微扬,问苏禄钦道:“下晌送来的?”
苏禄钦笑道:“正是,奴婢尚不及告知陛下,便被陛下自个儿瞧见了。”
赵宸未再开口,他两指拨开方盒上的铜片搭扣,将其打开来,又探手从里随意拿起一支发簪,向着光线较好的一面仔细瞧了瞧。
花丝镶嵌多宝发簪,是大内织造处的手艺,端的是精美无双,世间绝伦,盒子里余下还有发冠、流苏发钗、以及耳坠、手钏等一应女子佩戴的首饰,皆是独一无二的华美。
“昭王叔给微微的生辰礼何时送去平远侯府?”赵宸将发簪原样放回方盒,问道。
“当是后日,”苏禄钦道,“正好儿是六姑娘的及笄礼。”
赵宸略一颔首,“朕的这份礼与昭王叔的一道儿送去。”
“是,”苏禄钦应下,心底却起了疑惑,因而他又道,“陛下后日不去平远侯府了吗?”
“自是要过府与微微庆生的,”赵宸翻过一页书,又想起一事,问道,“章氏一门,如今可有甚血脉?”
苏禄钦稍作思忖,道:“当年章老将军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下狱,牵连众多,唯有嫁入平远侯府的小女幸免于难,可惜其体弱早逝,只留下大姑娘映秋一人。”
“明日命尚书省拟旨,章氏一案可昭血。”赵宸说着,玩笑道,“若是父皇知晓朕登基不过一载,便忤逆犯上,夜里会否托梦与朕算账。”
“先帝往时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盛德,心怀天下,他老人家又怎会怪罪陛下?”
赵宸轻哂,又漫不经心道:“他那般小肚鸡肠,定然会毫无休止的唠唠叨叨。”
…
细雨靡靡,燕子斜飞,空气中氤氲着薄薄的雾气。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面,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缓,平远侯府的马车在大内东华门外停下,着盛装的许氏母女三人先后下车,薛映秋其次。
薛碧微在最后,她不紧不慢的撑开一把青竹油纸伞,这才跳下车辕。她回首四顾这满载兴衰荣辱,又见证数次皇权更迭的宫城,碧瓦朱甍,高大巍峨。
因着当今清冷寡淡,故而在其登基后宫内甚少行宴,眼看着已是暮春,芳菲将尽,许贵太妃得了太皇太后的准允,便邀请了平日里往来甚好的朝臣亲眷入宫赏花吃茶。
太皇太后遴选后妃之事,早有迹象,前来赴宴的人家自是心知肚明。世人逐利,即便传言陛下早衰,京中那些权宦世家也抱着自家女儿进宫可早早诞下皇嗣的期望,从而为此跃跃欲试。
空中尚有雨丝掠过,坠落在薄雾绵绵的碧绿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青芜宫内临湖的水榭,精巧秀致,四面都开着窗,娇客们软声娇语的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传出。
内侍在前引路,平远侯府一行人微垂着首,迈着碎步穿过掩映在丛丛牡丹下的青石小径。
“娘亲,可是婶娘?”薛妙云与许氏并肩而行,离得水榭近了,便见一云鬓高耸的妇人面朝里,手执一盏清茶与许贵太妃低声絮语。
“嗯,”许氏掀起眼皮略略瞥过一眼,她也是未料到以许家眼下的境况,许夫人在宫中贵人跟前竟还是这般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