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熏然,吹得檐下铁马相撞,伴随着殿内似有若无的水声,霍珣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就起了波澜。
细算起来,两人好些天没见过,回宫后,他本想让她直接留在紫宸殿,又怕她心中不情不愿,两人关系再度恶化,便让她回长秋殿继续住。
先不着急,时日还长,慢慢筹谋将来。
正思量着,殿内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秋露,你可以进来了。”
苏慕宜用巾布擦干头发,拨到一侧,抱来衔蝉奴帮它修剪指甲,小家伙爪子利得很,没几日便又长了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小侍女,而是数日未见的霍珣。
苏慕宜不免吃了一惊,抱着狸奴向他行礼。
“孤过来看看衔蝉奴。”霍珣寻了把玫瑰椅坐下。
苏慕宜谢恩,温言询问:“陛下的伤好些了吗?”
其实她还是关心他的,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过来探望罢了,霍珣说,“左肩恢复得差不多,右手还没大好,使不上力气,太医令说还得养上个把月。”
苏慕宜走过去,把衔蝉奴递到他怀里,她刚出浴,纵然未施脂粉,仍不失昳丽,眼波流转间,更添一分妩媚。
被那淡淡水汽包裹着,霍珣有点儿心猿意马,左手接过衔蝉奴掂了下,“又长胖了。”
“它年纪大了,越发惫懒,你记得多逗它动动。还有,平日喂食也不能太饱,它是有些贪吃的。”
分明是他养的狸奴,却丢给自己照看,好在小家伙乖巧可爱,平日里也可陪她解闷。
苏慕宜道:“妾记下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珣有心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奈何敏锐察觉到她的淡淡疏离。
“夜深了,不如陛下早些回去歇息罢。”苏慕宜柔声劝说道,“妾听闻陛下近来忙于朝政,想来劳累得很,实在不忍打扰陛下。”
霍珣听出她话中夹带逐客之意,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月末是千秋节。”
“妾知晓,今日县主与妾说了。”
“明姝何时过来的?”
霍珣暗自心道,怎么短短十来天未见,她还和明姝有来往了呢?
“午后过来的,县主在为陛下准备生辰贺礼,请教了妾的侍女一些事情。”苏慕宜答。
自从上次拜访过她后,薛明姝隔三差五便来长秋殿小坐,当然,小姑娘并不是空手来的,每次都会捎上宫外的零嘴儿,分给她和秋露。
作为回报,苏慕宜亲手做点心给她吃,渐渐地,两人也会聊一些其他事情,譬如千秋节。
他的生辰是三月廿六,按照规矩,千秋节当天宫中设宴,朝臣们都要献上贺礼。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苏慕宜不明所以,眸中流转着困惑。
霍珣耐着性子,继续点拨她:“孤要一份贺礼,须得是你亲手做的,孤喜欢宝蓝色。”
天底下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索要生辰礼的?苏慕宜正要回绝,忽见霍珣面带痛苦之色,“陛下怎么了?”
“衔蝉奴乱动,碰到右臂伤口了。”
他弄成如今这幅模样病弱模样,与她脱不了干系。
苏慕宜把狸奴抱回来,叹了口气,“好,妾做一个荷包送给陛下吧。”
千秋节这天,京中朝臣与各州刺史入宫为新帝贺寿,呈上贺礼。
傍晚,天子于承明殿设宴,顾念漠北战事未止,宫宴一切从简,不设歌舞助兴,严禁铺张浪费膳食。
霍珣素来不喜这种氛围,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宣布散席。
天子离去,赴宴的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这位陛下脾气暴烈,每次进宫面圣,谁不是提心吊胆的呢?
回到紫宸殿,琳琅满目的贺礼堆放在一起,有舒弥国君送来的天山雪莲,也有各州刺史送上的珍奇古玩,霍珣却视若无睹,率先打开一个小匣。
望着那歪歪斜斜的针脚、稀疏不堪的云纹花样,他只觉太阳穴一跳。
满腔欣喜霎时被浇灭。
第30章 往事 覆水难收
夜风拂来, 满室灯火摇曳不定,霍珣略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拿起那个荷包。
仔细一看, 便更丑了,如何能配在身上带出去?
他不禁叹息, 心说,尽管做工粗糙不走心,但好歹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 亲手给他做的第一份礼物,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这样想着,霍珣知足了许多,紧紧握着荷包, 往书架走去。
他按下机栝, 轻微的“扎扎”声过后,最顶层暗格弹了出来, 放着紫檀木匣。
里头盛着一副泛黄的画卷, 一个陈旧的宝蓝色荷包, 上面绣了一个小小的“珣”字。
他再次打开这幅画卷,画中女子怀抱婴孩,面含笑意, 眉眼温柔。
最底下一行小字,落款日期是宣德十年三月廿六。
修长手指缓缓抚过画卷,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阿娘,今日又是阿珣的生辰呢。”
殿内静谧如初, 无人回应。
原来这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霍珣将那个新荷包放了进去,合上木匣, 重新关好暗格。
然后他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大多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合心意的,除了英国公送来的一幅字帖。
字迹苍逸遒劲,笔锋凌厉,如有碎金裁玉之势。
霍珣岂会认不出来,这是他母亲的墨宝?母亲出身武将世家,性格疏阔爽朗,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入宫,她大抵也会和傅家女郎一样,留在军中做个女将军。
“将这幅字装裱好挂起来。”霍珣吩咐余泓道,“其余的,都清点入库吧。”
余泓以为他要留下一些珍玩,毕竟这紫宸殿委实太素净了些,缺少装饰陈设。
然而,他只要了一副字帖,还不是什么书法名家的帖子,连方印鉴也没有盖。
天子的做法,当真令人捉摸不透,余泓打起精神支使小內侍们一起干活,瞥见霍珣披上氅衣,约莫是要出门。
余泓忙问:“陛下要去长秋殿吗?可要传辇?”
“不必了,你留下盯着他们干活。”
出了紫宸殿,褚叡等候多时,两人一前一后往西苑行去。
见他落在自己身后,霍珣催促他:“跟上来。”
褚叡摸了摸鼻子,“按照宫中规矩,臣必须跟随在陛下后头。”
“哪来这么多磨磨唧唧的规矩。”霍珣嘴上嫌弃,唇边却带着笑,“今日可是孤的生辰,允许你破例一回。”
于是,褚叡快步跟上前来,爽朗笑道:“臣领命。”
走到长秋殿,时辰还算早,苏慕宜没有睡,正抱着狸奴坐在灯下看书。
回宫将近一月,霍珣过来的次数并不算多,每次都是坐小会儿,逗弄逗弄狸奴,便离开了。
是以,她过得比以往要舒心一点儿。
繁星密布,残月如钩。
寂静深夜里,殿外传来脚步声,秋露对她道,“小娘子,好像有人过来了,奴去看看。”
苏慕宜没当回事,“兴许是羽林卫巡逻经过此处。”
须臾,秋露再度出声,“奴见过陛下。”
来者居然是霍珣。
苏慕宜放下书,迅速找了件外裳披上,刚系好衣带,他便走了进来,“在看书呢?早点儿安置,明日再看也不迟。”
“见过陛下。”她福了福身,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又道,“妾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
瞧瞧,便连贺词都这般敷衍不走心。
不过这会儿霍珣心情甚好,温言道,“孤来看看衔蝉奴,好久没见它了。”
既是来探望狸奴,也没有拦着他的道理,苏慕宜递出狸奴。
却不想,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又钻回美人怀里,慵懒地望着他。
苏慕宜忙打圆场:“陛下,狸奴可能困了。”
霍珣嘴角抽了抽,尴尬地收回手。
啧,没良心的小东西,不抱就不抱。
正巧桌上摆着盘点心,霍珣看了下,拿起一块。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说那是自己吃剩下的,他就已经自顾自送进嘴里。
“你做的吗?蜂蜜放少了,不够甜。”
苏慕宜眼皮微跳,说道,“陛下可以让尚食局另做。”
敢情还记着去岁他挤兑过她的话呢?霍珣假装听不出来,继续把剩下的吃完,终于心满意足,问她:“还记得在兖州刺史府时,孤对你说过的话吗?”
苏慕宜一头雾水:“什么话?”
他说了那么多话,她一时半会儿也想起来究竟是那句。
霍珣默了片刻,提点道:“那天,孤对你说,等过段时间,再去趟英国公府。”
原是这件事,苏慕宜轻轻点头。
霍珣又道:“过几天,朝中休沐,你随孤出宫一趟。”
苏慕宜再度点了点头,要回家,她当然乐意。
这个月初,春闱结果出来,沈家郎君高中探花,阿姐与他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正好回去贺喜。再者,她还得问问母亲,假死药快找到没有。
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男人对自己态度软化,迂回试探,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情况不妙。
见她答应下来,霍珣总算放心,拿帕子擦干净指尖沾染的糖霜,准备回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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