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能干点儿什么啊?”
给他勒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委委屈屈的站在那里,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只觉得丢尽了颜面。
十三一口茶吐在地上,才缓了一口气,他仍然是坐在衣箱上,紧接着又骂了起来。
小姑娘终于被训得哭了出来,不出声的抹眼泪。
“你还哭,你还有脸在这儿哭!”
《如琢如磨》节目组的一行人戳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劝也不是看也不是,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许春秋看着都替小姑娘憋屈,忍不住开口打了个岔,“您是丑角儿吗?”
她指了指十三坐在屁股底下的衣箱,微笑着说道。
可是十三非但没有读出来许春秋话里的意思,反而还扭过头来,嘲讽上了:“哟,我还以为您是多厉害的角色呢。”
他展开臂给她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我这都穿得这么明显了,您还看不出来呢?真是水货!”
腮边髯口,腰间玉带,眉间一抹窄窄的红,许春秋当然能看出来他扮的是老生。
于是一字一顿的吐出了后面的半句话,“既然您是老生,坐衣箱岂不是坏了规矩。”
梨园行里的规矩,生、旦、净、丑,只有丑角儿才能坐衣箱。
傅老爷子长久不在戏班里,前面几个有资历的师哥师姐又固定登台,带学徒这样的事情就落在了十三头上,久而久之,他在戏班子里猖狂惯了,在后台也就不大注意那些讲究。
眼下被许春秋点了出来,他却像是被踩了猫尾巴似的,噌的一下站起来,翻了白眼甩给许春秋,却对自己坐衣箱的事情避而不提,“我在这儿管教班子里的学生,您就别打岔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那也要合规矩讲道理,才能叫管教啊。”许春秋的笑意淡了,语气一点一点的重下来,“依我看,您现在这就是在推卸责任。”
谢朗转头看许春秋,以往在《国民偶像》的时候,许春秋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即便被同组的队友抱团排挤也几乎没有说过什么重话,现在却冷言正色,意外的严肃。
“笑话,我怎么就推卸责任了,”十三的声音高了起来,“要不是这丫头上台之前勒头没给我勒好,我至于掭头,在台上掉了盔头吗?”
京剧演员,在台上掉了盔头,是为掭头。
那盔头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掉,许春秋心里比他清楚。
“盔帽飞出去,那是勒头的时候没绑好,可是您这连着水纱网子一并都飞出去了,就是自己没扎好,怨不着人家小姑娘。”
十三让她戳中了痛点,恼羞成怒,气急了说,“别张口闭口的指指点点!”
“一个外行儿,少拿那些规矩来压我。”
“这傅家班里头,我就是规矩!”
话音刚落,只听一句话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您姓傅吗?”
傅南寻撩开帘子,从前台过到后台来,手里还执着一把胡琴没有放下来。
许春秋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熟悉面孔。
他朝着许春秋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了,随后转头就对十三扬声道,“前台傅家班的班主是老爷子,后台傅家楼的老板是我爸。”
“你算什么,在这里充作傅家班的规矩?”
跟拍导演见着傅南寻走进来,心中一喜,原本只请了许春秋和谢朗两位嘉宾,现在横空出来一个傅南寻,白赚一个。
然而傅南寻刚刚回家没有多少时日,老爷子又一直压着他,把他放在乐班子里拉琴,没有给他立威,十三只当他还是那个不招人待见的、走了歪路的少爷,于是撇嘴道,“戏园子就算再怎么落魄,也轮不着一个拉琴的做主。”
紧接着下一秒,那门帘又拉开了。
三两声细碎的脚步声,稳健、厚重,于秘书扶着门帘,一个佝偻的老人走了进来。
十三抬头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傅老爷子背着手进来,体态佝偻了,可是却还精神矍铄,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刀子似的剐在人身上,十三当即心虚的闭了嘴。
老爷子有好几年没有亲自来过戏班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他给吹过来了。
“就算他这辈子都废了,上不了戏台了,连琴都拉不得了,”傅老爷子掷地有声,“这傅家楼现在是他老子的,将来就是他的。”
这下子十三终于怂了,一下子熄了火,再也没有二话。
傅老爷子给傅南寻撑了腰,转头就把自己的亲孙子抛在一边,特意转过身来对许春秋作了个揖,说道:“管理不力,让你见笑了。”
许春秋哪里敢受这位须发斑白的老人的一礼,赶紧也作揖回礼。
老爷子目光灼灼,“我听了你的《长生殿》。”
许春秋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之前在《归园田居》里面唱的那三两句《四平调》,于是谦虚道,“晚辈献丑了。”
十三听了“长生殿”三个字,嘀嘀咕咕的“啧”了一声,阴阳怪气起来,“哟,唱‘粉戏’啊。”
粉戏是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色?情戏。
十三说《长生殿》是粉戏,也对,也不对。
《贵妃醉酒》、《游龙戏凤》、《战宛城》等等经典戏码都曾经被扣上粉戏的帽子,可是若是真的以低俗取胜,又怎么会流传至今。
许春秋听了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反击,四两拨千斤似的开了口。
第五十四章 粉戏
“《贵妃醉酒》和《游龙戏凤》,同样都是粉戏。”
《游龙戏凤》正是十三方才演的哪一出。
轻飘飘的一句话,潜台词却明显。
你在这里酸我,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傅老爷子懂了,傅南寻懂了,这戏班子里的所有人都懂了,唯有谢朗和《如琢如磨》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更何况,”许春秋紧接着回击道,“更何况梅先生改了戏以后,这两出戏也没有哪里上不得台面的,和旁的戏文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句“梅先生”指的便是梅兰芳。
十三哑口无言。
傅老爷子冷着脸斜了十三一眼,让他领着班子先下去,转过头和颜悦色的对许春秋说,“我想同小许丫头聊两句,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许春秋这趟是为了拍摄素材,不好自己一个人做主,于是转头问跟拍导演。
导演吞吞吐吐的,磨叽出来一句,“这素材也不够啊……”
一场闹剧,搞得他们原本定下的拍摄流程都泡了汤。
傅老爷子也知道自己把人家原本的拍摄计划给搅和了,于是也不为难他们,而是说,“你们先拍,我就在二楼泡了好茶等着你。”
于秘书提着那二两“龙马”同庆的茶饼,跟着傅老爷子上了楼。
《如琢如磨》的拍摄这才终于回到正轨。
主持人组织了一下语言,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台本推起了流程。
“今天我们特地了傅家班的京剧化妆师,现场给大家来一段美妆直播。”
化妆师傅提着工具上来了,许春秋和谢朗齐齐并立在一起,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给哪一位上妆,于是转头看向跟拍导演。
跟拍导演又看向了许春秋。
许春秋琢磨着谢朗跟了这么一趟,几乎一直都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示意让化妆师傅给她画。
京剧的扮相看上去好像富丽堂皇,其实上妆的过程和女孩子平常化妆的步骤是没有太大分别的。
“那么现在,我就跟着咱们现场上妆的过程和大家说说京剧化妆的讲究。”
“首先第一步,画面妆。”
上妆之前要先打隔离,化妆师傅在谢朗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润肤油,黏腻腻油乎乎的,抹得人顶不自在。
先扑粉,一层白底画得跟日本的歌舞伎似的,不自然的白。
再接着是揉胭脂。
化妆师傅的手指上带着茧子,沾了两抹就往谢朗的眼眶上招呼了。
戏班子里的演员不讲究,从小画到大,习惯了,也糙了,谢朗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画。化妆师傅的胭脂搓得狠,揉得谢朗细皮嫩肉的都见了红,眼泪汪汪的。
许春秋看在一旁都替她疼,忍不住出言说道,“师傅,麻烦您轻点儿,她是艺人,脸上不能破的。”
化妆师傅抬眼看了她一眼,手上仍然是不分轻重,“轻点儿怎么画啊。”
谢朗的一张脸让她蹂躏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会儿疼得“嘶”一下,嗷嗷的叫出来,叫完了以后又不好意思的跟化妆师傅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化妆师傅让她搞得没了法子,用点力就喊疼,不用力又没法画,这艺人可真难伺候。
趁着化妆师傅转头去取拿东西的功夫,谢朗扁着嘴和许春秋求助,“救救我,再画我的脸皮都要给她扯下来了。”
哭唧唧。
眼看着化妆师傅又要上手,谢朗不自觉的往后一缩。
许春秋笑着说,“要不我来画吧?”
化妆师傅将信将疑的给她腾开了地方,只见许春秋轻轻柔柔的在胭脂匣子里沾了点红色在指尖上,然后轻轻柔柔的打着圈在她脸上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