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听到这么一句话,便又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陆修沉下声音来:“她到底去哪了?”
洗手间里的洗漱用品空了一半,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她又不是拍封徒生的戏,补拍几个镜头还要打包好了行李带过去?”
唐泽心说这是你自己露馅了,可怪不得我,紧接着他就把许春秋卖了个彻底。
“她确实还没有杀青,《囿于昼夜》还有最后一场戏,图导原本说是打算用替身,这孩子一根筋,非要自己上。”
陆修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那她这些天是干什么去了?”
唐泽沉吟片刻,报出来了一串地名。
“什么?学芭蕾?”陆修的声音一下子急促起来,“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唐泽赶紧说道:“我替她找到的老师是有名的芭蕾舞演员,谭楚音谭老师,绝对靠谱。”
“更何况这孩子心里一向有数,你相信她。”
陆修心说废话我当然相信她,他只是心疼她而已。
……
许春秋的时间实在是有限,好在《囿于昼夜》里的芭蕾选段只有短短的半分钟时间,说是半分钟,实际上最终剪进成片里的素材不一定有多久,或许只是几秒、十几秒,又或许只有一个镜头。
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里,足足匀出来半分钟给这段芭蕾,实在是有些过分地奢侈了。
舞蹈片段很短,许春秋从来到舞蹈教室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反反复复地看这一段视频。屏幕里的芭蕾伶娜是个俄罗斯人,年轻的姑娘动作流畅优雅,天鹅一般地翩跹起舞,轻纱软裙系在胯间,像是披了一片薄雾在身上。
(芭蕾伶娜:译自英语“ballerina”,芭蕾舞女演员,也指芭蕾舞平底鞋)
动作的次序、幅度,她捧着手机看着看着,早就记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那些吸腿与挥鞭旋转,用眼睛记住了是一回事,实际上做出来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戏曲和芭蕾尽管在基本功上存在些许相同之处,可是真的学起来还是不一样的。
第一天来到舞蹈教室,许春秋从早晨八点一口气耗到了晚上,等到晚上八点谭楚音准备撤的时候,许春秋还在把杆前巩固着那些她看一遍就能记住个七七八八的手位与脚位。
“差不多就早点休息吧。”谭楚音临走的时候提醒她说道,“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许春秋微笑着送走了她,接着置若罔闻地挑灯夜战。
她并不是不愿意领谭楚音的好意,只是因为她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无论是学戏的时候,还是现在站在舞蹈教室的镜子前跳舞,许春秋始终坚信着熟能生巧,即便是看上去没有多少分别,同样的动作练一遍和练一百遍就是不一样的。
舞蹈教室的照明灯一直亮到了凌晨一点半,这时候许春秋已经可以穿着软底的猫爪鞋,将这段《白天鹅变奏》中的动作比划出个五六分了。
这段舞蹈有大段的挥鞭和旋转,许春秋的控腿做得相当漂亮,芭蕾的旋转最重要的平衡与留头两个要点都与她学戏的时候相通,用不着谭楚音过多地提点,她就能把那些花里胡哨的旋转做得像模像样的。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的旋转与视频里的芭蕾伶娜总是差了些。
她的视线落在那个年轻的俄罗斯姑娘绷紧的足尖上那一双绑带的芭蕾舞鞋上,这便是其中的原因吗?
许春秋凌晨两点才在地下室里的那张硬板床上消停下来,满打满算也就阖起眼睛躺了不到四个小时的功夫,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她就又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准点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是戏曲的基本功,接着才是手位脚位和挥鞭旋转。
当谭楚音第二天早晨八点抵达舞蹈教室的时候,房间里的镜子已经覆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许春秋大汗淋漓地瘫坐在练功房的地面上,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还在盯着手机里的舞蹈视频看。
第四百八十三章 跷
谭楚音第二天早晨见到许春秋,迎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鞋码是多少?”
“三十七。”
她点一点头,转身走了,约摸十分钟的功夫,她提着一双肉粉色的缎面舞鞋重新回来,对许春秋说:“先停一下,我教你穿芭蕾舞鞋。”
许春秋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她把舞鞋接过来拿在手里,明明是第一次接触,可是竟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熟悉。
长裙翩跹的芭蕾伶娜并不是仅仅凭借着脚尖的支点立起来的,足尖鞋的功劳不可埋没。
在拿到足尖鞋之前,许春秋穿的一直是软底的猫爪鞋。
足尖鞋和普通的软底练功鞋不同,这种特殊的舞鞋的鞋头是硬的,是用胶水把布一层一层地打实形成的,鞋头的最前端有一个小小的平面,鞋底还有一块橡胶制的鞋板。鞋头和鞋板共同作用,方便舞蹈演员稳定重心。
“你才学没有多久,太软的鞋你穿不起来,我给你挑的这双鞋板相对比较硬,你需要自己把它掰软。”
“用点力气,掰到你在穿上它以后仍然能够绷紧脚尖的程度就可以了。”
许春秋学着谭楚音的模样,先套上脚趾衬垫,接着穿进芭蕾舞鞋,细长的缎带从内侧围住脚背,在脚踝内侧的踝骨上打了一个结。
“扶着把杆,试着站起来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在把杆上,试着用足尖和手臂的力量共同支持着自己立起来。
“慢慢来,不要着急,宁可慢一点也不要受伤。”
在借助足尖鞋支撑的情况下,其实很多完完全全没有接触过芭蕾的人也可以立起脚尖来,除了容易扭伤脚踝之外,姿态上的美观性并不乐观。他们就仅仅停留在“站起来”的阶段而已。
穿上足尖鞋立起来容易,可是想要立得好,却太难太难了。
这种东西很吃天赋,谭楚音是典型的天赋型舞者,可是即便是她从拿到第一双足尖鞋,到能够如履平地地登上舞台,也仍旧花了八九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相当快的进度了。
可是许春秋……
她才开始学几天啊?
虽说唐泽和图子肃那边催得很紧,许春秋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超乎寻常地严格,可是这样的节奏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呢?
谁知道,一个晃神的功夫,许春秋竟然扶着把杆一撑,双脚稳稳地立了起来。
只见她游刃有余地迈了几步,先是单手脱杆,接着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放开了另外一只手。
谭楚音:!!!
那姿态既平稳又协调,竟然叫人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是个第一次穿上足尖鞋的初学者。
这样的柔韧,这样的肢体协调,换做别人的话,即便是要费上一年两年的功夫都不一定做得有她好。
“你……”谭楚音惊得语无伦次起来。
殊不知当许春秋双脚踩进芭蕾舞鞋的瞬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浮上心头。
太像了,这舞鞋实在是太像了。
当她站在三尺戏台上的时候,也曾经把一双硬质的特殊舞鞋层层缠绕地绑在脚上。
只是那不叫足尖鞋,而叫做“跷”。
戏曲舞台上的“跷”和传统意义上的“高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京剧的“跷”是一种模拟缠足女性三寸金莲的道具。
这是旧时候旦角儿演员的必修课,学习的过程可谓如经炼狱,由于学习的过程实在是过分痛苦,这项残酷的技艺已经渐渐走向废除了,现在这个时代京剧本就式微,能够踩跷的旦角儿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许春秋微微一笑:“这鞋子和京剧里的跷功鞋还挺像的。”
“跷功?”
谭楚音无意识地重复了半句,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好像是有人将这项技艺称之为……东方的芭蕾?
她回想到这里,再一次看向许春秋的眼神中则是多了几分钦佩的意味。
跷功被称之为“东方芭蕾”并非浪得虚名,表演跷功的演员通常采用足尖斜立于地的状态在舞台上行走,那姿态好似芭蕾一样,婀娜多姿,轻灵矫健,东西方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竟然在冥冥之中不谋而合了起来。
谁知同样都是痛苦的舞台艺术,西方的芭蕾被奉为优雅的足尖艺术,而东方的跷功却只能迫不得已地步入衰亡。
“你是说,芭蕾和跷功的技法类似?”
许春秋摇一摇头:“准确地说,跷功其实更难一些。”
她落下脚跟,伸出一条腿来单脚点地,微微前倾着身体说道:“你看鞋头这里。”
“芭蕾的鞋头至少还有一块软木辅助支撑,舞蹈演员只有在立地旋转的时候才会用到脚尖的力量,跑跳的时候脚跟都是着地的。”
谭楚音点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跷功不一样,角儿们一旦裹上木跷,腿部和脚腕必须绷直,时刻保持着紧张的状态,整个脚都是离地的,完完全全依靠脚腕的力量挺立着,这时候全身的重量全都一并压在脚尖上,所以训练的过程更加残酷。”
许春秋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眼前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穿的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是绣着五彩花纹的跷鞋,地面也似乎不再是舞蹈教室平整防滑的木地板,而是起伏不平、稍有不慎就要叫人滑倒的冰面。